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姜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百发征夫泪。
一
苏州走过千年，垂垂躺在江南，余秋雨笔下，她是中国文化静谧的后园。同是千年古城，她
不同与杭州外露的飞扬喧嚣，盛放的旖旎风情，她的温宛蕴藉需要静静聆听。于是我舍弃了匠心
独具或流丽精巧或雄浑古朴的园林胜景转入苏州风致婉然的街角，默默体会这淡淡烟柳中酣然入
睡的白发古城。
走在区区折折的小巷，透过桃红柳绿轻触敛息沉默的古老历史。细雨苍苔白墙红瓦是停步的
岁月，木纹古门青石板路有驻足的沧桑。路边小店里随风飘飘的蓝底碎花的扎染刺绣、香袋团
扇，浸溽着春雨浓稠得化不开的撩人弹唱扑面而来又飞速而去；往来其间淡漠又带几许气定神闲
的人流掩映着烟雨蒙蒙淡出淡入。随意地在脉络般绕城千匝的小河里留一个写意的剪影，于是整
个城市熨贴地酣睡在碧叶红莲温存的怀抱里。浮光流云如梦幻般层层铺开，晕染得袅袅茶香中细
碎的吴侬软语飘飘荡荡，梦呓一般，让人说不出的受用妥贴，让人不忍喧嚣，连鸟雀也机伶伶地
压低了鸣叫，静静聆听这古城脉搏的轻跳……光洁古拙的石板路，我听到了你我碰触时微微的轻
响，叩开历史紧闭经年的胸怀，那是两千五百年来渐渐老去的风云变幻、吴越春秋，是唐寅傲世
的狂笑， 遗山悲国的恸哭……百代而下震人心魄……曾经的琼楼画舫、锦衣玉食如急管繁弦随江
河日下，只在眉宇间留一痕凝碧的精魂。感觉“像一种瓷质的汤壶，温润如玉……里面的水渐渐
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暖和惆怅。”
绚烂已极归于平淡，铅华洗尽唯留苍凉。历史的尘沙随风褪去，斑驳陆离的影像渐渐清晰，
亦发鲜明，这番气质古典的装扮让我不禁想起那个翡翠色的远去朝代，那个金戈铁马，壮士栖山
的悲哀朝代——宋。
二
道不完南朝的河山锦丽，钟灵毓秀，白云在山水在天。家家清泉，户户垂杨，柳絮轻灵，似
花非花，漫天飞舞，桃李吐蕊，香染四岸，乱花欲迷人眼。蜂蝶乱舞，斜燕双飞，“乱入红楼，
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春水如明镜，溶了嫩柳的鹅黄色、远山的青黛色，映着碧天白
云，人在舟中天马行空，飘飘有如天外飞仙，不觉物我两忘，俗念尽抛。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也。暖风怡人，吹起一池碧波粼粼，如融融迟日下跳跃的小星，又如展开的眼儿媚，娇俏可人。
“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
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
小曲如水红菱般清脆水灵。水风清净，晚霞明快，绿杨深处一叶轻舟划过琉璃水面，微动涟
漪，搅碎了姹紫嫣红的花光水影。十三、四岁的采莲女俏丽船头，清丽脱俗如画。满脸温柔，尽
身秀气，笑语温存顿生百媚千娇。“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
乱。”一双皓腕拨开荷叶、茭白，凌波而去，而萦绕不去的隐隐的歌声与这光风霁月中的风声鸟
语相互应答。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锁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
玑，户盈罗绮，竞奢华。”柳永笔下的江南风物，说不尽的繁华富饶。 自古江南佳丽地，有言道
“苏（州）湖（州）熟，天下足。”丰收时节人们常常更是全家出动，紧张劳作到天亮。南宋诗
人范成大有《四时田园杂诗》描写此景：“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
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农业生产的发展带动了社会经济发展。北宋时广大农村出现了大量或定期或临时的商品交换场所
如草市、墟、集等，提供了可观的商税。手工业生产也跨上了新台阶，都在技术和生产规模上明
显胜过五代。采矿业上，矿场巨增，除政府管理的矿场外从每个私营矿场抽取十分之二的矿产
税。主要矿产有金、银、铜、铁、铅、锡等（还新发现了石炭——煤矿），单以铜矿为例，公元
997年的税收就有四百多万斤。冶金业上，使用有活门装置的木扇鼓风，通行“灌钢”的先进方
法，开始能冶炼“纯钢”。纺织业以河北定县为中心，风格细致精美，品种繁多，宋锦有五十多
个品种，宋绫也有二十多个品种。制陶业集中在定窑（河北曲阳）、汝窑（河南临安）、哥窑
（浙江龙泉）首都官窑（河南开封）、景德镇窑（江西南昌）。各具特色，海外市场需求尤大。
而宋的海外贸易尤其发达，曾在广州、杭州、明州、泉州、密州（山东诸镇）和秀州（浙江嘉
兴）分别设立过市舶司。出海的商船大都是民船，按和品十分之一抽税，其余货品先由政府选购
一部分，称为“博买”。航线南到印尼苏门达腊（于此候风）、爪哇岛、加里曼丹；西到阿拉伯
半岛、东非、北非、索马里、埃圾，直至西行线的终点——亚里山大港；向东则到高丽（朝
鲜），日本。受尽礼遇，尽显大宋国威。
汴京地处五丈河、金水河、惠民河交汇之处，交通便利，繁荣鼎盛。“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
髫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东京梦华录》）再看那洋洋洒洒铺展开525厘米
的《清明上河图》，那一番歌舞升平，意气风发的富足景像写尽了自汴京都城东南隅东水门外七
里到城西顺天门外金明池的汴河两岸的景况，不由得你不感叹盛世无饥馁。全图分三段，第一段
写郊村，第二段写河段，第三段写街市。“陌上柔桑初破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岗细草鸣黄
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农事顺畅，生活和乐，闲来唤起左邻右舍，捧出家酿，看天阔鸟高飞，
醉飞吟盏。唯求儿孙满堂，膝下承欢，尽享天年。稻花飘香，鲜鱼满船，河道里货船如梭，船工
辛勤劳作。拱桥如虹卧波，房屋鳞呲栉比，茶房酒肆幢幢相连，人烟阜盛，商贩满街笑逐颜开，
操一口吴侬软语叫卖讨价；三三两两的纨绔子弟闲坐茶楼，把酒言欢，纵谈古今。……
“杨柳鸣愁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长亭边，一对豪侠少年各尽
杯酒，在柳丝青青下抱拳而别，仗剑跨马各奔天涯，“柳丝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阳
关三叠化入阵阵朔北飒风，呜咽声声苍凉雄浑，残阳一带血染古津。从此关山阻隔，千里东风一
梦遥。
繁花深处一白衣公子醉卧花荫，诗稿散落满地。落英如雪落地无声。石凉露重，浓香溽湿了衣
袖。一双素手，为其撑开一把红红的油纸伞，素服女子掩面低眉而去。隔岸荔枝红蘸水……“红
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廖落的城郊寒江浸月，冷洌如璧，千山冷去，枯藤如鬼魅般绕树不去。随风飘来女子哭声，撕心
裂肺断人心肠，掺着几声鸦雀之声更添悲戚……黄土垅头，洒落遍地的香烛纸钱，一荆服蓬头女
子哭祭亡夫，泪迹斑斑，洒上空枝见血痕……
古巷寂莫无声，竹篱茅社中空空荡荡，壁色焦黑，结满蛛丝，一个鬓白如霜的老妪忙碌织机旁。
咔嚓，咔嚓，一只小手轻扯她的衣角“婆，帮我修风筝，修好了放起来，爹在关外就看得到
了。”咔嚓，咔嚓……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大漠风沙凌厉，焦土遍野，千里之内尽是空旷苍凉，峭壁黄沙。顷刻
之间战鼓大作，战马嘶鸣，两军相遇。短兵相接，万弩齐射。旌旗靡倒，血染黄沙。古来征战几
人回。
琼楼玉阕里桂华流瓦、灯火如昼，无休止的莺歌燕舞，霓裳翻飞，一派纸醉金迷……
三
“繁华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看宋代地图，北有辽、女真，西有西夏，南有大理，个
个心怀鬼胎，觊觎江南沃野，而宋又是个积贫积弱的朝代。鲁迅有言，偌是狮子肥大倒不妨事，
但如果是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宋恰恰是这么一只可悲的羊。
公元960年，后周荒佞，民不聊生，哀鸿遍野。风云忽变，赵匡胤统帅群雄揭杆起事，黄袍加身做
出一番翻云覆雨、威加海内的霸业——大宋开始。号为太祖，定年号为建隆。由于之前的连年乱
世，所以到太祖手中的只不过是个贫弱的烂摊子。鉴于唐末的安史之乱、五代的藩镇割锯，“兵
革不息，苍生涂地。”太祖便集中精力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设立了枢密院，中枢院等
中央机构，又让文官代替武官管理藩镇，续之以集中物资，发展生产。多疑的他还不放心，玩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敌死臣亡”的把戏，耍耍手腕，以杯酒释兵权，尽诛功臣。如此，大宋
王朝便彻彻底底掌握了国内大权。不过在侧重力量安内的同时，宋成了重文轻武的朝代，而最不
幸的是军事实力受到了很大削弱且忽视了外患。加上碰了宋初收复雁云十六州未果这一大钉子，
陶醉于旖旎江南、富贵场、温柔乡的宋就完全变成了一匹只守不攻的羊。这样占据南方好山好
水，本来就很膏腴的宋就更加肥大了。
面对这样一块硕大肥肉，辽、西夏、女真、蒙古四下里虎视眈眈，发几次兵吓吓皇帝老儿，
就有了“＃＃和盟”得了丰厚的岁币，何乐而不为？毕竟宋朝文气太重，安于苟且——几个皇帝
都更适合当文人，像乐癫癫炼丹求仙的道宗，沉迷书画与壕濮间想的徽宗——缺乏决断，选择了
抱薪救火，以致外敌气焰日胜，东吞一地，西割一城，后来又是因为太过天真和金一起灭辽，妄
想分得一城半镇，却没了半壁江山，连皇帝都为外族掳去，剩了个南宋，落得千年笑柄。然而统
治阶级并没引以为戒从而历精图治以图北伐，反而从次更是醉生梦死，一撅不振。“山外青山楼
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却把杭州作汴州。”再后来干脆连南宋也完了，最后
几个小皇帝也死于非命。一代皇朝随水东逝。当年宋太祖黄袍加身，意气风发，想着普天之下莫
非王土，憧憬着子孙万代、功业千秋时可曾想到赵氏江山竟这样送掉，自己的血脉竟会落得如此
境地。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江山依旧多娇，春天万物苏醒，风光明媚，依稀似与旧时同，只
是人事已非，廖落荒城人去楼空，亭台倾倒，繁华落尽，只剩野草浓密，鸦声阵阵，多少末路英
雄、故国遗老对此扼腕叹息，发尽黍离之悲。“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
何在，江汗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内雨声收。新圃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
休。”
四
宋并不缺少人才，这是因为宋十分重视政治教育，各届探花、榜眼，状元都是经过写实事论
文选拔出来的。只是朝廷昏庸，小人当道，忠臣遭谄，人才得不到重用。精忠报国，屈死风波亭
上的岳飞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剑气堂堂，此恨谁雪。
英雄失意，空有抱负而不得保家为国，眼睁睁看国势日下，民不聊生。只有借酒消愁，到那花红
柳绿处，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歌妓那里寻求理解和安慰，或是寄托老庄，心死抽身，退避入山崖林
薮孤芳自赏，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所以宋诗词大多春女秋士之悲，感叹早生华发，年华老
去，“至君尧舜，此事何难。”终成一段少年意气的无奈喧泄。持节云中，冯唐终难致，廉跛老
矣，可怜白发生。豪气干云，大唱大江东去的坡仙最终在边远的詹州孤独地死去，稼轩则于北伐
失败后抑郁病亡。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东风已逝，而子规犹自啼血，其心之苦，其志之坚
让人断肠。而这些血泪斑斑的文字不就是为着覆灭的宋朝奏响的最后的哀歌吗？
然而这哀歌飘过茫茫时空，丝丝缕缕进入几代人的心河，冷雨敲窗的夜晚，它便悄悄苏醒，
升华成一股氤氲湿气弥满人的心河……一曲呜咽的萧声响起，烟波浩渺中似有一艘古朴画舫穿水
而来，叠叠的水波荡的老远。溯河而上满眼的江南旖旎，富贵景象。白衣卿相，珠钏璧人穿花而
过，高台上管弦声声，莺歌燕舞……忽高空中一声雁叫，楼台倾倒，珠翠委地。胡人杀烧，火光
漫天，呼声遍野……波声大作，花房中奔出一红装女子，对景而泣。冷月清风，不系孤舟。
京华烟云，似水浮萍，却总是雨打萍飞，水流花落春去也。 昨日旧梦，故国犹在。红衫绿袖
歌舞正酣……逝者如斯夫……
五
我已无言，只是静静地走在苏州的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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