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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仙音》三
级别: 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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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发表于: 2003-03-24   

[原创]《仙音》三

  她跑啊,跑啊,慌不择路了,走投无路了……
  “沈姑娘——”完颜珏的手几乎拽住了她的头发。
  寒光,剑,握在修长而稳定的手指中——弹琴的人才有的手指。
  林筝,面色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苍白,像个鬼,但手里的剑是真的;身体因为阴湿的空气而孱弱,但杀气是真的。
  “放开她!”他冷冷的说。
  他其实不会用剑,任何学武的人都能看出来。但是他想杀人,如果完颜珏再上前,他会杀人,这一点,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完颜珏愣了一下:“你是谁?”
  “林筝。”
  “林筝?”完颜珏不是懂音乐的人,但是传说中死在这里的仙音公子,夜夜鬼弹琴,他是听说过的。林筝已经死了的,他才不上当!
  “你看我像冒充的么?”林筝冷冷的笑着,“林筝,光是名字就可以定死罪,我如果不是真的林筝,没必要找死吧?你以为我像你那么笨?”
  “你——”完颜珏大喝一声,就要拔刀,被柳笛扑上去拦住了。
  “将军,这真的是林筝,下官从前见过他,错不了的。”
  完颜珏一把将柳笛甩开:“既然真是林筝,那就一刀砍了他!”
  “将军不可!”柳笛再次扑了上去,“将军,既然李大人下了狱,皇上是不能一天没音乐的,若的将军能劝服林筝为皇上演奏,皇上一定龙颜大悦……”
  完颜珏犹豫了一下,收刀归鞘。“哼,倒也有点道理!但是——”他又一指沈箫,“这个女人本将军说什么也要带走!”
  “好,你带走!”林筝漠然走上前来,“你先杀了我——她是我的知音人,知心人,你带走了她,我不能活!”
  沈箫颤了一下——知心人!是他的知心人!有了这句话,还怕什么呢!死便死了吧!
  “你好大的胆子!”完颜珏再次抽出了刀,“你当我一定要留你性命么!我就杀了你,什么狗屁的音乐,靡靡之音!”
  “将军不可!”柳笛第三次扑了上来。
  “汉狗!你又拦我!”完颜珏暴怒地用刀柄撞向柳笛的面门,鲜血就流了下来。
  “将军,你看——”柳笛抹了一把鲜血,指向身后。
  沈箫顺着他指的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百余名百姓已经抗着锄头,抱着扁担,纂着柴刀,握着棍棒,把东乐府的废墟围了个水泄不通。
  完颜珏显然是吃了一惊,怔怔问柳笛道:“这……这是造反?”
  “回禀将军——”柳笛垂头,血滴在地上,“林筝号称仙音公子,十年前就已经有蛊惑人心的能耐,百姓早已被他迷惑了。如果将军和他过不去,就是和这城里所有的百姓过不去。将军杀一人容易,要是杀这么多人,恐怕……”
  “仙音,仙音!”完颜珏忿忿地再次将刀插回,“仙音他妈的算什么!”
  “仙音就是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的!”又是一个很冷静的声音,但是很虚弱,拨开人群,缓缓而来。
  “李磬!”沈箫飞奔向这面色苍白,几乎无法站立的男人。
  李磬扶着沈箫的肩,挺直了脊梁。
  完颜珏错愕地张大了嘴:“你……你怎么?”
  李磬勉强牵动嘴角,做出一个冷笑:“我怎么?”
  “你……你无故缺朝十天,定是乱党!皇上不抓你,本将军先把你就地正法了!”
  “将军慢着。”那边又钻出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宦官,“将军,李大人刚从皇上那儿过来的,他缺朝十天,乃是因为筹办和沈小姐的婚事,太过劳累,才会卧病不起。这皇上刚刚还写了圣旨,赐择日完婚,老奴就是来宣旨的!”说着,手里一张圣旨晃了晃,慵懒里十二万分的威严。
  完颜珏张大的嘴简直合不上了——到手的美人这就易了怀抱,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他瞪着眼睛,看看李磬,又看看沈箫,还有边上随时准备冲上来拼命的百姓,最后又看到了林筝。
  他忽然笑了:“李大人,恭喜啊。不过,你知不知道,你这位夫人在外面找了个姘头?”他一指林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就是这位仙音公子,技艺比你强了百倍,他和你的夫人是知音人,知心人哩!这可是仙音公子亲口说的,这里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李磬的身子歪了歪,重量全都压在了沈箫的肩膀上。沈箫默默抬头,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就这样再和林筝闹起来,否则,全是死!
  李磬紧咬了咬发白的嘴唇,一种痛苦被掩饰了:“将军大概误会了,仙音公子说的,是我们乐府里常说的,知音者,才知心,夫人与我也是知音人,知心人,和柳大人也是知音人,知心人——惟独将军您,您不是!”
  “对!”林筝忽然笑道,“他是不懂音律的,连禽兽都不如!”
  完颜珏的脸涨成了猪肺的颜色,握刀的手几乎想抠进那精钢的刀柄里去。握紧了又松开,又握紧,然后忽然转向那宦官:“死奴才,快宣你的圣旨!”
                 
  “奉天呈运,皇帝诏曰:乐府总管李磬者,衷心为主,废寝忘食,至延误终身。今得南乐府佳人沈箫,是为绝配,特此赐婚,以推皇恩。钦此。”
  沈箫和李磬相对坐着,烛火闪在他们中间。谁也没去剪,因为越剪越高,就好像心里有话,越是藏,越是要说。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沈箫轻轻说。
  李磬从那边抬起头来,火焰跳动在他的眼睛里:“你答应我的事,终于做不到。”
  “不。”沈箫躲在火焰后说谎,“你在担心什么,我们三天后就成亲了。”
  “这是迫不得已的吧!”李磬的笑容很痛苦,每一点动作都牵动背后的伤口,是林筝给的伤口,沈箫给的伤口。
  这真的是迫不得已的,沈箫想,圣旨都下了,还有什么选择?可本来就没有选择,也不应该选择。
  “可是我求求你,不要再和他在一起,求你!这是为了你好……”李磬急切的眼神里有很为难的痛苦,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没头没脑地说,“也是……也是为了他好……”
  “你在说什么。”沈箫怕这样下去自己会崩溃的,“你累了,我扶你去休息……”
  “不——不——”李磬一把将蜡烛挥到了地上,火光骤然亮了,但旋即熄灭,黑暗中,他的脸上闪闪,竟然是泪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听他弹琴,就知道我完了,他死了我真开心,现在……现在我多想毁了他!尤其,尤其因为你!我多想毁了他!你不要逼迫我……不要逼迫我……”
  沈箫惊愕:毁了他!毁了林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快步走上去,将李磬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李磬哭出声来,伤痛,还有其他。沈箫不能想象,这个高傲的,官拜四品的乐府总管,这个几天后就要成为仙音的男人,在自己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是的,毁了林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是李磬的,自己难道不是在亲手毁了他?
                 
  为了她自己好,为了林筝好,为了李磬好,沈箫发誓不再见林筝了,也不想他。
  “林筝现在很好。”柳笛来送贺礼时说,“如今的皇帝比他老子喜欢音乐,舍不得杀林筝,况且还有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林筝的事了,完颜珏想动手,百姓都和他过不去。”
  沈箫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其实她这两天都没有想起林筝了,白天等着李磬,晚上守着李磬,婚礼就在明天,还想林筝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柳笛压低了声音,“我昨天接到这个——”他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林筝事已告北义师,婚宴后既送其南归。”
  “这……这是那个北义师的人?”沈箫惊讶。
  “一定是!”柳笛的声音压抑不了的兴奋,“我昨天去见林筝的时候,有几个巡逻的人找我麻烦,正扭打着,就有一个黑衣人替我解了围,还给了我这张纸条。我看他身手不凡,只是好象重伤新愈,不太敏捷,想来就是那北义师的侠士。”
  沈箫也微微兴奋了一下,但旋即又成了死水:林筝要回南方了,和她没有关系,她将嫁给李磬,继续留在这里。但是,这没什么可悲哀的,音乐,汉人的音乐要回到汉人自己的地方去了,不再被金人用枪刺,用刀砍!
  “林筝叫我一起走。”柳笛说,“他也让我来问你……”
  沈箫笑了笑。不走,她不走。她不能毁了李磬。
                 
  第三天的太阳喜气洋洋,从清晨到黄昏,红得像仙音雅苑燃过的爆竹,带着一种热闹又惨烈的味道。呛人。包藏在里面的,是什么伤人的东西?
  李磬的手冰凉,但是稳定。沈箫知道,他已经抓住了她,就永远也不会放手。
  旁边是一片恭喜之声,无非“李大人高升了”,“李大人封仙音了”,“李大人得了美貌夫人了”……还有就是柳笛,匆匆一句“恭喜”,后面跟着的,却是——林筝,轻轻道:“恭喜,但你怎么配!”
  沈箫愣了愣,掀起了盖头。
  满堂的客人都能清楚的听到林筝的话,哗然,看向同一个方向。林筝却一字一字,继续说下去:“李磬,金狗的仙音这封号和你很称,但是她——她是个忠肝义胆的节烈女子,你怎么配她!”
  李磬没有说话,伤痛和劳累使得他的脸完全没有血色。
  柳笛在一边道:“林兄,还没开席,你怎么就醉了?不是说了来为李大人的婚礼抚琴助兴的么,怎么乱说话?”
  林筝冷笑道:“金狗的李大人,是哪门子大人了?分明就是小人!沈姑娘嫁了他,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旁边几个金国的官员已经愤愤地拍案而起:“把这疯子拖出去砍了!”
  沈箫急急走上两步:“各位大人,这位林公子是妾身的朋友,今天多喝了两杯,而且……而且他和我夫君有点误会……”她深深看向林筝:你不能冲动,不能,你要忍到婚宴结束,北义师的人救你出去……
  林筝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笑容可怖:“误会……什么误会?这个人,这个人是汉人,偏偏要做金狗,要帮着金人,残害我们汉人!这叫误会!这是无耻!无耻!是卖国!要遭雷劈的!”
  在座的文官已经怒目,武官已经拔刀。
  柳笛死死拽着林筝,捂着他的嘴:“林兄,你醉了……醉了……,快和我回去!”
  林筝却在挣扎:“醉?我没醉!你要我回去哪里?你藏我的地方?我藏了十年为什么?为着有朝一日出来了,看到我们大宋的军队,把这里收回去!现在,连汉人都给金狗卖命了,我还看什么!看什么!不如叫他们砍了我,还干净些!”
  李磬始终没有说话,沈箫扶着他,拽着他:“李磬,我们已经礼成了,我们进去吧,别和他们生气……别……我们说好的……”
  李磬低头看了她一眼——说好的。就为了这说好的,才嫁了他么!他苦笑,但她已经嫁了他了,他就拥着她,转身:“我们进去吧,换了衣服来敬酒……”
  “李大人慢着!”门口传来最让沈箫害怕的声音,“本王代皇上来恭喜你了!”
  完颜珏,幸灾乐祸,披风猩红,血。
  “这里怎么了?”他环视四周,看着地上几个怒摔的茶杯,手里几柄出鞘的钢刀,“有人闹事么?”明知故问。
  “回禀将军,没事。”柳笛依旧担负着打圆场的职责。
  “没事?”完颜珏夸张的反问,“没事么?那好啊。”
  “什么没事!”有人拍着桌子,“这个疯子闹事,搅了李大人的婚宴!将军,你快快把他带走!”
  “他?”完颜珏指着林筝,“我不敢啊,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仙音公子林筝,这技艺比李大人高出百倍哩。”
  拍桌子的官道:“林筝就是个乱党,居然有胆跑出来,该砍了!”
  完颜珏面有难色道:“这怎么行?本王来时,刚刚领了皇上的圣旨,要仙音公子在乐府盛典上演奏,你看,圣旨上的字迹还新鲜着,我怎么敢就砍了他?”说着,就从身后的兵士手里取过圣旨来,晃了晃,对着那官,却分明是对着李磬的。
  “李大人——”完颜珏跨前一步,瞪着李磬苍白的脸,“我知道你的难处,本将军也最恨别人横倒夺爱了,林筝这小子,就由本将军替你收拾了吧。”
  李磬冷冷道:“不敢劳烦将军……”
  “不烦,不烦……”完颜珏笑着,“这不都现成的么!我知道林筝很得城里乱党的人心,都是因为他死不肯降,不肯为朝廷演奏。现在圣旨在此,他演奏,从此就被骂为汉奸,不演,本将军杀了他,为李大人解气……李大人,以为如何?”
  李磬沉默着。
  “好,好极了!”林筝笑道,“你现在就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都看着李磬了,沈箫也是。“李磬,你……你说句话……”她轻声恳求着,“我们说好的,我们……我们和林筝没有瓜葛了……不能毁了他……”
  李磬猛然转头看了沈箫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里刺痛。
  “好。”李磬的声音很镇定,“将军的提议太好了,这人坏我婚事,坏我妻子名节,坏我李磬声誉,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
  完颜珏朗声大笑:“不愧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痛快,痛快!”
  李磬居然也陪着笑道:“不愧是多年征战的将军,厉害,厉害!”
  笑声未止,林筝也狂笑起来:“好,不愧是金狗和汉奸,哈哈哈哈,我便是死了,如何!”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头撞向堂中的朱漆大柱。
  “不——”
  惊呼的是沈箫,冲出去拦的是柳笛。
  林筝没有死,满脸都是血,依旧瞪着完颜珏和李磬。
  “看来他是决计不肯演的了。”完颜珏不无失望的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磬:“李大人,想找个人和你一起当汉奸还挺困难,哈哈,我且把他收了监,一来给你解恨,二来……呵呵,听说南边把他当个宝贝哩,也许我就此钓上大鱼也未必……”
  李磬没有表情的脸分明在笑:“下官得美人,将军立大功,两全其美,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乱哄哄。
  围上来的官兵,被五花大绑的林筝,得意洋洋的完颜珏,忧心如焚的柳笛,面无表情的李磬,和死死的盯他的沈箫。
  你……你真的要毁了他?沈箫这样问,无声,所以没有回答。
  她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凤冠,狠狠掷在地上。不待这声响惊醒梦里的众人,她已经向林筝追了过去。“林筝!你等等!”既然要杀了音乐,就连她一起杀了吧!
  在那院子里,灯火通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挤满了一院子的百姓,指指戳戳。
  “那绑着的不是仙音公子么?”
  “那跑出来的不是李磬的老婆么!”
  “李磬是汉奸,怎么配得上这姑娘?”
  “李磬是卖国贼,怎么配得上做仙音?”
  ……
  百姓围得紧,官兵不能行。呛呛呛,拔出了刀,但怎敌得过周围愤恨的目光。
  “将军,等一等!”李磬也踏出了礼堂,“下官有一事相求。”
  完颜珏握着刀转身,好象随时打算把任何人杀死,但笑着,问:“李大人请讲。”
  李磬就走上前来,指着林筝道:“这个人,人人都认为他比我强,比我合适做仙音,好像除了汉狗以外,咱们大金国就没有曲子了,这是对皇上的侮辱,下官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
  人群里一阵愤怒的虚声。完颜珏乜斜着眼睛看看李磬。
  “所以,下官请求——”李磬又别有深意地望了林筝一眼,“在乐府盛典那一天,由下官和这汉狗比试,叫他死得心服口服。”
  完颜珏冷笑了一声:“李大人,你和本将军玩什么花样?”
  李磬道:“将军,下官是,恨这人夺我妻子,非亲自报仇不可。下官不像将军,文武全才,下官就只只音律这一条,所以,要想报仇,非和他比试不可!”
  林筝一口鲜血喷出,李磬满头,完颜珏满脸。
  “比试?”林筝狂笑着,“我才不屑和你这种人比试!和你比试倒还脏了我的手,脏了我们汉人的音乐!”
  完颜珏哈哈大笑,手中钢刀一晃,已经架在了林筝的脖子上:“李大人,你看这不识抬举的汉狗自己不想活了,李大人你身体还没大好,不如还是本将军替你了结了吧!”说着,一刀就砍了下去。
  李磬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动。动的是柳笛,从一丈开外向完颜珏扑了过去,手里亮晃晃一把匕首——可不就是当日沈箫藏在门口的么——直刺,可惜不中要害。
  完颜珏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汉狗!你找死!”手中钢刀翻转,就向柳笛头顶砍落。
  没有人惊呼,刀风中只有微弱的一声金属碰撞,钢刀偏了偏,没劈开柳笛的头颅,但鲜血迸射,已将他的手臂生生斩下!
  柳笛晃了晃,没倒下。
  完颜珏却恶狠狠看向四周:“谁暗算我?谁?李磬,是你?”
  李磬没回答。
  那边沈箫已经扑上去,双手按住柳笛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来演奏!”她大声说道,“我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汉人的音乐!”
                 
  蜡烛在跳跃的火光中缩短,沈箫眼里,它们流血不流泪。
  就像林筝,宁死不低头,就像柳笛,不死不倒下,如今,是她沈箫,拼了一死,也不要做金人的狗。
  她不害怕了,自从柳笛浴血,自从林筝怒目,自从满院子的百姓愤恨地冲上来和手持刀剑的金兵撕打。
  她不害怕了,这一次杀戮,她已不再是捂着嘴不敢出声,只会奔逃的小女孩了。她甚至狠狠给了完颜珏一个耳光,还奋力甩脱了搂着自己的李磬。
  “我看错了你!”她对李磬说。然后决绝地把手交给了士兵,捆上了,和所有没被杀死的乱党一起,押走了。
  如今就在阴冷的牢房里,倚着林筝,手按着柳笛的伤口,看着渐渐燃尽的蜡烛。
  她想她的生命也许就在蜡烛燃尽的时候走到尽头,那时候天亮了,乐府盛典开始了,死就死在那里。
  不过,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那个北义师的高手,如果还活着,如果知道他们的下落,也许会来的。
  一定得来!她看看柳笛骇人的脸色。她自己是不在乎了,但是柳笛会撑不过这一天的。
  林筝从一边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没说话。
  蜡烛的火焰一跳一跳,终于熄灭了。外面阴冷的晨光,是连血都流尽了的,没有一丝色彩。
  一些些脚步声,微弱,但是没有犹豫。
  沈箫的每一根头发都在等待,死亡的宣告。
  “南乐府的沈箫。”李磬的声音好像苍白的晨光,在崭新的三品官服映衬下,他的脸比声音更像鬼。
  沈箫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污。
  “你自愿在乐府盛典上演奏?”
  “是。”
  “你跟我出来。”
  林筝倏地跳了起来:“李磬!你这卑鄙小人,做什么!”
  但沈箫却挡住了他:“你照看柳笛。”然后她自己镇定地缓缓走向牢门,迎上李磬的眼睛:“仙音大人,你不是要和汉人的音乐比试么?我和你比,赢了你放他们走,输了我死。”
                 
  输了她死。
  她想她死定了。但是无论如何,她要来拖住李磬和完颜珏,兴许这样,林筝和柳笛就能逃脱。
  她这样想着,微微笑了。在颠簸的马车上,正对面是眉头深锁的李磬。
  “你那么喜欢林筝么?”李磬问。
  “你……那么恨我?”
  “你愿意为林筝死?”
  “你宁肯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
  ……
  沈箫没回答。
  蓦地,马车陡然转弯,沈箫摇晃着,撞到了马车壁上。而一刹那,李磬的手臂已经将她限制在狭小的空间里,定定地对上她的眼睛。
  “好……”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个字,然后道,“我不会让你去死的!我不答应!”
  沈箫一惊,没有明白过来。但马车已经停住了,帘子在寒风里一掀一掀,外面哪里是什么乐府盛典?分明是仙音雅苑。
  “李磬,你——”
  她下一句愤怒的话被压在李磬的怀抱里。任她如何挣扎踢打,李磬都死死抱住了她,径直走进仙音雅苑,冲上楼,将她扔在房间里。
  “我不让你死。”李磬只有这一句,“我不答应!”
  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沈箫身上,用尽一切的力量,一定要把她留住。
  沈箫拼命挣扎,撕打,可是没有用——她第一次发现李磬的力气居然这么大。
  “李磬我恨你!我看不起你!”她只能发出低低的诅咒。
  “你恨吧,你恨吧。”李磬喃喃地说,“但是我不准你死……不准……”
  沈箫只是徒劳,好像落水的人要找一根稻草,手在乱抓着。
  什么东西,这样冰冷?
  她不知道,但握紧了,狠狠向李磬扎去。
  “啊——”李磬叫了一声,捂着手臂跳开了,血滴在沈箫脸上。
  这色彩,这温度,使他们两个人的狂躁暴怒都消退了,只是看着对方——是否曾经有一刻,他们深爱着彼此呢?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林筝还是,原来他们就是陌路?
  他们两个人都剧烈地喘息着,喘息着。
  然后,李磬忽然转身出去了,只留下大门凄凉而空洞地一声巨响。
  沈箫愣了一下,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扑向门口——可是,大门已经锁上了。她用力地砸了几下,纹丝不动。
  “李磬!你这个卑鄙小人!”她骂道,“我真后悔认识你!”
                 
  后悔。
  其实这一句后悔只是沈箫愤怒地喊出来的,她总想着自己有太多后悔的事,比如生在沦陷的年代,比如没有早一点认识林筝,比如不能勇敢地在十年前的杀戮之夜站出来……
  她想自己所有的妄想,都因为这些后悔的事而破灭了。再也不能这样,她一定要去乐府盛典——至少为死亡添上一点激烈的色彩,至少为林筝和柳笛找一丝希望。
  她一定要出去!
  砸烂所有的花樽——门外的丫鬟没有反应。
  剪破所有的帷幔——门外的丫鬟没有反应。
  用剪刀划破自己的手腕——门外的丫鬟没有反应。
  将流血的手腕举起来,沿着墙画长长宽宽一条血印——“夫人……夫人您……”门外的丫鬟慌了,淅沥哗啦拿钥匙开门。
  “夫人,您不要想不开……夫人……”
  她的下一句“夫人”已经被利剪的尖端逼回口中。沈箫用剪子抵住她的咽喉:“滚开!”
  小丫鬟战战兢兢,从来没见过弱不禁风的洞箫妃子这样疯狂的表情。
  沈箫用剪子逼着她,两个人缓缓转动着方位——丫鬟由背门转到向门,沈箫又向门转到背门。
  门,就在她的背后。
  路,就是她的背后。
  死亡,就是她的背后。
  她一转身,飞奔,不再回头。
                 
  从清晨幽禁到黄昏。
  沈箫用尽全力奔跑,决不错过乐府盛典。
  不过,也是奇怪,她赶到的时候,演奏尚未开始。
  因她散乱的头发,因她染血的衣衫,因她前一夜刚刚从婚礼上被逮进大牢,人们都看向她。
  高堂上,皇帝,皇后,王公贵族;院子里,贩夫,走卒,平民百姓。
  是来看乐府盛典的?
  是来看汉人的乱党对决金国的仙音?
  沈箫不在乎,想起柳笛,不死不低头。她昂起头,从万千沸沸扬扬的流言中走了过去。
  “皇上,这就是李磬的夫人,洞箫妃子沈箫。”完颜珏在皇上耳边大声介绍道,“是个乱党。”
  皇帝望了望这个纤弱的女子,笑道:“什么乱党?怕是人家夫妻吵架吧。我听说她要和李爱卿比试?那可好得很啊。”
  完颜珏冷笑了一下道:“皇上可不要被蒙骗了,他们夫妇多半和北义师的乱党是一伙的——李磬到现在还没来,这事情可不简单。”
  皇帝想了想道:“的确古怪,李爱卿不要是出了什么事了吧?你且差人去找找——不过,这乐府盛典开到这会儿,朕还没听到象样的曲子,洞箫妃子快快开演吧!”
  沈箫没说遵旨,只是无限深味地一笑——有人见凄清,有人见妩媚,有人见坚定,有人见决绝。但她只是一笑,上台了。
                 
  洞箫没有一点血迹,依旧是南乐府里温润的色调。沈箫的手上有血,但是没人注意——目光直勾勾,盯着虚无缥缈的曲子了。
  低回宛转,飘出了第一个音,接着转上了第二个,连了第三个,如泣如诉,正是《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皇帝有些入迷地跟着哼唱,到了最后几个音,曲调较向日不同,是上扬的,颇有激昂之情,且越来越高,直飞到云端里去了,让他再也和不上。他愣了愣,既而笑道:“哎呀,真不愧是李爱卿的夫人,果然有才,把这曲子改得如此巧妙!”
  沈箫仿佛没听见,调子一转,又低了下去,好像淅沥春雨打在鸳鸯瓦上,微弱又微弱。
  整个场子上的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等待,等待。忽然听得一声高起,重重的叹息,但立刻又低下去了。
  他们又屏住呼吸,等待,等到箫声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曲子终于见了端倪——“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好,好!”皇帝拊掌笑道,“每转韵处皆转曲调,次次不同,回回传情,只有如此人物才配得上李爱卿!”
  旁边的宦官就讨好地提议道:“万岁既然如此看中洞箫妃子,不如今天也一并封了仙音,不是双喜临门么!”
  皇帝沉吟道:“技艺是绝了,只是她总奏着种怀念故国的曲子,和今天的盛典不太相符。”
  完颜珏一边冷笑道:“乱党哪有不怀念故国的?”
  他还要再说下去,却被皇帝制止了,一指台上,原来沈箫准备吹第三首曲子了。
  一个诺大的场子刹时鸦雀无声。
  沈箫擎着她的箫静静地立着。
  下一首曲子。
  下一首曲子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吹的,又一直不敢吹的。
  “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这是林筝说的。
  对,没什么牵挂了,连死都不怕了,那就吹吧。要死就死在这乐曲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了第一个音。
  没人知道她吹的是什么,依旧在等待。
  然后第二个因,第三个音,一个乐句,两个乐句……
  还是没有人敢出大气。
  这……这曲子……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这曲子可不就是惹下无数杀身之祸的《满江红》么!
  高堂上的人面面相觑,院子里的人热血沸腾。
  “叫她停!叫她停!”皇帝拍案而起,“叫她停!把她抓起来!”
  完颜珏第一个跳上台去,劈手夺过洞箫,又重重一巴掌打在了沈箫的脸上。
  音乐戛然而止,沈箫的脸偏到一边去,血滴在地上。
  “不识好歹的臭娘们!”完颜珏骂道。
  但是沈箫忽然抬头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剑,刺得他愣了一下。而一愣之中,沈箫已经重新站了起来,没有洞箫,也用嘶哑的声音接上了未完的曲子。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高堂上的人已经全部都站了起来,又有十几名士兵跳到了台上。
  完颜珏狠狠地一脚沈箫的腰间,让她再也站不住,跌坐下去。
  可是音乐却没有停止,院子里忽然什么人又唱了起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接着,无法压制,从场子的各个角落,全都是歌声,对着这沦陷的城市呐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歌声此起彼伏,连屋顶上的瓦片都仿佛在震动,墙上的灰扑簌蔌往下掉,即使只有微不足道的力量,也要把高堂里的人埋葬。
  “造反了!造反了!”皇帝不无惊慌地叫道,“将军!快来护驾!快把这些乱当统统给朕砍了!”
  有什么地方就闪出了血光,但是歌声立刻把嚣张的喊杀声淹没。
  又有什么地方溅出一道血,但是歌声却在彩虹般的血色里辉煌。
  沈箫伏在地上,完颜珏那一脚踢得她痛彻心肺,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心里却还在歌唱的:“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皇上!皇上!”突然什么人扑上台来了。
  “李爱卿,你……”
  居然是李磬么?沈箫艰难地睁开眼睛看。果然了,但是李磬满身的血污,根本不像是来参加盛典的。
  “林筝……林筝被北义师的乱党劫走了!”
  完颜珏一把揪住李磬的领子:“什么?北义师的乱党?在哪里?”
  李磬显然是新伤旧患一同发作,没有力气挣扎:“我……我去大牢要带他来这里,就见到一个黑衣人……我……”
  “黑衣人到哪里去了?”完颜珏焦急地逼问。
  “南门。”
  完颜珏丢下了李磬,大声命令道:“都给我追!上南门那里去!一定要把乱党给抓回来!”
                 
  沈箫痛得厉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即使死,也要让林筝和柳笛逃出去!她想。
  于是她拼命要挣开眼睛,要继续歌唱。
  可是睁开眼睛时,只发现自己在李磬的怀抱里,被抱着,在渐渐黑暗的小巷里奔跑。
  “李磬……你……”
  她想要挣扎,但是李磬抱得紧。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愤怒地说。
  “我不会让你死的。”李磬简短,陈旧的誓言。
  在黄昏的暮色里,他的脚步如飞,风声呼呼地响在沈箫的耳边。
  “我带你去见林筝。”他说。
  沈箫怔了怔:“什么?”
  而李磬没有回答,突然停住了。
  昏暗里传来一个人的笑声,完颜珏。
  “李磬,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
  已经近在眼前了,完颜珏脸上得意的神色一览无余。他的钢刀亮晃晃,唰地指到了李磬的面前。
  李磬将沈箫整个人往背后一甩,背在背上,然后左手直向刀刃上抚去。
  沈箫和完颜珏都暗暗吃惊,而一惊之下,李磬右手也已触到了刀柄,握住了一抽,完颜珏的钢刀撒手易主。
  “李磬,你……”
  完颜珏惊愕地张大了嘴,但他的头已经保持这样的表情离开了身体。
  污秽的血融进浓黑的夜色里,腥臭不堪。
  “李磬……”沈箫轻轻地唤了一声。
  李磬将她重新抱入怀中,但同时手里的钢刀鬼魅般飞出,无声无息地没入黑暗里。
  前方沉闷的一声,有人倒下了。
  “李磬,你……你是北义师的?”当他们再次开始奔跑时沈箫问。
  李磬不回答,也不用回答了。
                 
  东门口没有守卫,门外是河。
  李磬把沈箫放在河岸上,她就看到河里的船。艄公是陌生的,但是已经可以猜到谁在船上。
  “来了?”艄公一抬斗笠。
  李磬点点头,对沈箫道:“走吧。”
  沈箫愣了,无法挪动脚步。
  船里出来了林筝,无言相对。
  李磬忽然打横抱了沈箫,一跃上船,放下了,又跃回岸上。
  “我真不想把她交给你。”他对林筝说,“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林筝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箫的眼泪夺眶而出:“李磬,李磬……我们一起走……我……我……”
  昏暗里看不清李磬的脸,只听他简短地对艄公道:“走吧。”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这是林筝说的。而李磬的这一转身,就把他唯一的牵挂留在了船上。现在他也没牵挂了。
  “李磬——”沈箫用尽全力的呼喊。
                 
  呼喊。
  她这样喊了好久,在南归的船上,日日夜夜。
                 
  柳笛由于身体的缘故,在半途就被北义师的人接走了。
  沈箫和林筝两个月后才展转到了临安。
  一曲《满江红》,响彻中原大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皇上圣旨,封仙音公子林筝,洞箫妃子沈箫为仙音,即刻重开乐府盛典。
  梳妆台上的烛火跳动,沈箫拿了把剪子去剪,剪一下就高一截,就长久以来,她对李磬的魂牵梦萦,她不会忘记,所以,剪烛芯,越剪越记得清晰。
  她的妄想,成为仙音的妄想,听林筝抚琴的妄想,一一都实现了。可是李磬,李磬如今在哪里呢?
  沈箫看一眼漆黑的夜幕,微微湿润的空气带进来一屋子的歌舞升平——这是临安,汉人自己的地盘,杀戮显得那样不切实际的遥远。可是杀戮,时时在她的脑海,压抑着她心胸,灌满了泪水,她想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可是无法呼吸。
  “你怎么了?”从后面轻轻搭着她肩膀的人是林筝。
  她没回答,听见丫鬟匆匆跑来。
  “小姐,有人求见。”
  她心里的火花跳跃:李磬,是李磬么?
  带着笑,带着泪,飞奔。
  厅堂里的人是柳笛,断了一条手臂,二十多岁的脸上有四十多岁的风霜。
  “我回来了。”他说。
  沈箫失望里,还是给了他一个微笑。
  柳笛也知道沈箫的心思,走上前来了。
  “李磬……”他缓缓开口,“北义师的人告诉我……李磬已经不在了。刺杀金国皇帝,由于之前受了伤,失手被擒,已经斩首了。”
  沈箫惨白着脸,倒退了好几步,但终于没有倒下去。
  “传说,李磬临刑前说……说他好想听一听《满江红》。”
                 
  南宋重开乐府盛典,除了林筝和沈箫,柳笛的事迹也震动朝野,封了仙音。
  那一天,林筝的筝,沈箫的箫,柳笛和乐而歌,曲子就是《满江红》。
  皇帝听了,满心欢喜地赞叹:“听说有东西南北四乐府,今天见了三个已是不凡了。”
  三位仙音相互望望——和李磬比起来,我们算什么?永远只是韵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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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3-03-24   
回复:[原创]《仙音》三
好久没这样静下心来读点东西了!

如窃书jj所说
也许这样的文章的确不能算是“武”,但里面所表现出的精神,才是真正的侠之大者!

论坛是我家,灌水靠大家!
级别: 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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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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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写的时候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的……………………
窃书,窃书不能算偷的………………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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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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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很早就看过了的~~~~~~也许武侠看得太多了,所以除了特别优秀的,都有点腻了~~
不过,这一篇角度不同,不错不错:)
级别: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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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0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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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磬,悲剧人物啊
平凡的我
级别: 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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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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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很早以前的作品了
上个学期的,呵呵
窃书,窃书不能算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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