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边上,因为这清清冷冷的雨,少了很多的人。湖边的树上,除了还有些黄叶,只在雨里横着残枝,风吹过的时候,一抖一晃的,说不出的冷清。
她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里了,十年前的亭子已经在三年前被雷击中,只剩了断壁残垣。他就站在断壁残垣中间,一身白衣,下着的雨,早已经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最后顺着他腰间的那把剑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这一切她都看见了。
“我从没有想过你也会这么狼狈的。”女子冷冽的声音,带着讥笑在背后响起。他于是转身,她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
她变了很多,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因此看不见脸上的表情。瘦弱的身体裹在一身黑衣里面,说不出的萧索。男子觉得喉间哽涩,说不出话来。
“乔铭,拔出你的剑吧。十年了,我们都在等这一天。你不是想知道《流云技册》在哪里么?只要你杀了我,你就可以知道了。”女子用冰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完了这些话之后扔掉了雨伞,甩了甩头,于是黑色的发丝夹在雨丝里面归顺到背后,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宝儿,你动手吧。”他还是站着,他的剑也还在他腰间,他动也没动,只是张合着嘴唇,吐出这样的字眼。
“不要再叫我宝儿!她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难道忘记掉了么?那个晚上,你亲手杀死了她的。你为什么还要叫宝儿?!”女子的声音挣扎在深秋西湖的雨里,说不出的凄厉。
她突然出手,无指微张,隐隐可见黑色的指甲,招招狠厉,疾攻向男子。男子身影微晃了几下,避了开去。
“乔铭,你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放过你么?”女子越攻越快,男子越退越快。再然后,女子突然一个转身,五指插进了边上的一株杨柳。
男子于是站到了她的边上,伸出了手,却终于在离她两公分远的地方停顿了下来,再也伸不过去:“宝儿,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你放开过我。”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么?”女子突然回头,她的眼神绝望而狠厉,插在树干中的五指疾缩而回,又立刻攻向男子,插在了他的肩头。这一变化快速疾伦,等到女子的眼睛迎上男子的时候,鲜血从他肩上的伤口咕隆冒出,男子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手指上面流着的是他的血,她突然仰天长笑,笑声凄厉而苦涩:“我终于杀了他!我终于杀了他!”女子又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神情疲惫,一只手按在伤口上面,血不断地流出来,他却看着她,眼神温柔缠绻,仿佛看了一辈子一样。然后,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倒了下去。他的剑在倒下的时候折断了,碎裂开来,才看清原来只是把木剑。他倒在地上,白衣沾了泥泞,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又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他说:“宝儿。”
然后,又闭上了眼。没有了一点生息。只有血还不断地从他的伤口冒出来,混在雨水里,流到地上。
她流泪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流泪了。她没有办法看着他这样倒在地上掉头而去。她曾经幻想了无数多次的情景,当真的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了一点复仇的快意。颓然跪倒。
“爹!爹!”女子凄厉的喊声。
然后,她抱起了他的身体,消失在雨里。
十年前,她还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衣服,把一头黑发用一个金环高高地束在头上。她那个时候俏皮地可爱,黑亮的眼睛望着西湖,人就站在烟雨亭里。乔铭远远地看见她的时候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傻傻地看着她,好像可以看上一辈子。
她转过头来,就看见了站在亭外的那个黑衣男子,腰间佩了把剑,看上去疲惫而萧索,却有一双温文的眼睛,清亮而澄澈。齐宝儿就站在亭里看着一个矛盾的男人站在亭外,看着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相遇好像是上天安排的一样,谁也避不开谁,谁也逃不掉谁。
他说:我叫乔铭。
她说:我叫宝儿。
没有矜持,没有闪躲。两个人面对着面的时候,直白白地说出自己。
于是两人坐在亭子里看西湖,她温顺地坐在他的旁边,她的发丝随着她的呼吸时而拂到他的脸上,有点痒痒的触感。他听着她软软的杭州土音,手指着西湖上面缓驶飘流的船只。她说好想站在西湖中央呢,不知道那个时候风吹过来会是怎样的感觉。
他可以想像那样的画面,一定似个凌波仙子的。其实,就是现在,又何尝不像个仙子的呢。他在江湖上飘荡了太久,却在第一眼见到宝儿的时候有了停下来的意思。是累了么?还是真的厌了?或者,这次杭州之行之后,是真的应该停止了吧。他想。
黄昏,她站起来说要走了。于是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走到亭子口的时候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乔铭那时候觉得好像下了山的太阳又回来了,阳光炽烈而明媚。
她说:我住在城东的齐宝阁。
然后她回头走了。而他,呆了。
城东的齐宝阁。
好像轰然炸开的响雷,在他的耳边作响。是那里么?是自己听错了么?不是那里吧?怎么会是那里呢?……他的脑海里纷纷乱了的念头,一个个的像肥皂泡泡一样吹起来破掉,破掉了又吹起来。
他想也许应该去喝口酒了吧。或者可以醉上一场,醒了之后就可以发现一切都是场梦的。可是不能,真的不能,怎么可以忍受宝儿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呢?不能醉啊!
他又想,也许可以放弃这次的行动吧。他又冷笑。可以背叛他么?那个于己恩重如山的人。他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何可以背叛他呢?
乔铭什么都做不到。
他唯一可以做得到的,只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去那个叫做齐宝阁的地方,拿到他让他拿的那样东西。至于那个他让他杀的男人,或者……或者……
至于宝儿……至于宝儿……只剩了锥骨的痛。
他的剑抵在中年男人的脖子上,锋利的剑尖在他的脖子上面割出了一条血痕。中年男子的眼神在恐慌中强作镇定。他说:“你别动我女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乔铭的眼神黯然了。
“你把《流云技册》交出来。我便不杀你吧。”
“《流云技册》?”中年男人摇头苦笑,“我拿不出来,你还是杀了我吧。”
乔铭的剑又往前递了一下,中年男子的脖子上血痕开始扩大。
“你真不要命了么?你若把《流云技册》交了给我,我总是保证不杀你。”
“我又哪来的《流云技册》?!不过是江湖传言,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了呢。”
“你若不给我,我便无法交差,我若是无法交差,就只有杀了你。还盼你想的清楚。”
“你杀了我吧。我实在拿不出来。”中年男子却突然把脖子往他的剑上递去,乔铭收手不及,剑尖已经洞穿了他的喉咙。乔铭大惊,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没想杀你的。”
“我知道。只是……只要这个传言还在,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死在别人的剑下。我已经老了……只是……只是我的女儿…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壮士,只盼你保了她的命吧……”中年男子的喉咙不断冒着鲜血,手指却拽紧了他的衣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乔铭点了点头。他于是终于闭上了眼睛。
其实……其实我又如何能害宝儿。他心里幽幽地想,拾起地上的剑。
然后,他听见瓷器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他站起身,回头,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头上束了金环,那双黑亮的眼睛现在惊惶而恐惧,她的脸上没有了俏皮和可爱,只剩下空洞洞的表情。站着的是宝儿。
他的剑尖还滴着她父亲的血。
宝儿看着躺在地上的父亲,不能相信啊,这真的是自己的父亲么?怎么会有满地的血?怎么会突然没有了生命?怎么会这个样子的?宝儿一步一步地挨过去,跪倒在地上,抱起了父亲的头,却一点都哭不出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时间慢的仿佛可以凌迟一个人的生命,乔铭觉得没有办法呼吸了。他没有办法转身,没有办法离开,没有办法不看宝儿。他的手上还拿着刺穿了她父亲喉咙的剑,他的剑上还滴着她父亲的血,他却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宝儿终于抬起头来。她定定地看着乔铭,没有温度,没有哀伤,没有愤恨,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乔铭。
她的牙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她说:“是你!”
乔铭说:“是我。”
她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他。他也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的剑上的血越滴越少,凝成了血迹。
她说:“你为什么不走?”
他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杀我爹?那个什么《流云技册》真的就那么重要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乔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看着她。
她的脸上开始奔涌着泪水,她用手不断地擦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然后,她站了起来,她的一身白衣上面沾了她父亲的鲜血,她的头发散下来了。乔铭的手顿在半空中间,却再也伸不出去。
她说:“你走吧。”
乔铭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办法移动。
“你为什么还不走?你也想杀了我么?”
乔铭于是只能回头。却迈不开一个步伐。
“乔铭。从今往后,我齐宝儿和你恩断义绝!”
他听见背后她的声音,撕心裂肺。他顿了顿,没有回头。
他会死么?他会死么?
齐宝儿抱着他的身体,在雨里四处乱走。她不知道该去哪里,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西湖边上早只剩了他们,没有地方可去。乔铭的身体越来越重,宝儿的脚步越来越沉。
整个脑子里就只剩了一个念头,反反复复的缠着绕着,他会不会死?
终于看见一处破庙,宝儿瞬即冲了进去,把他放在干草堆上。他的双眼紧闭着,嘴唇苍白。宝儿的手抖抖地揭开了他的衣服,看见肩头五个深深的窟窿。血已经不流了,伤口因此触目惊心。他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老天,他还活着。”宝儿惊呼出声,跌坐地上,喜极而泣。
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宝儿安顺地坐在他的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的呼吸渐渐开始变强,宝儿伸手按在他的胸口的时候,可以感觉他的心一跳一跳的。他是有生命的,他没有死。
宝儿没有办法再去想杀父之仇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还好,他没有死。
乔铭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趴在自己胸口的宝儿。他把手提起来,一寸一寸地递进,迟疑地放在她的头发上的时候,感觉了从所未有的幸福。她就这样趴在自己的胸口睡着了,自从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之后,乔铭从不再敢想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她的脸瘦削了很多,她的睫毛还是长而翘着,阖盖在眼睑上面。她的头发贴在脸上,显得安顺而脆弱。乔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
她醒了,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上了他的眼睛。于是她又很快地跳了起来,又摔回地上。她的腿麻了,动弹不得;他伤了躺在地上,同样的动弹不得。
两个人于是对望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宝儿的表情越来越冷,又逐渐变成了之前冷冽的神色。她的腿已经可以动了,挣扎着爬了起来,走出门去。
“宝儿。”他在后面叫她。
她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宝儿。”他又喊她。
她终于回头看他:“你不会死了。”
他说:“我知道。宝儿。”
她没有作声。又回过头去。
他说:“十年来我只是想要知道你在哪里。”
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再说这些不是太晚了么。”
“宝儿,你爹……”
“你可以告诉我我爹不是你杀的么?你可以告诉我你不是为了《流云技册》杀了我爹么?”宝儿打断了他,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
他默然。
“所以,十年前,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宝儿回头,大步走了出去。破庙里只剩下他躺在干草堆上。
“宝儿!”
只剩下他的一声呐喊,回荡在空荡荡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