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优游卒岁 |
2003-09-26 13:45 |
[原创]大话古琴之二：酒狂（小说）
公元250年秋的一天，旭日初升，洛阳龙门山。全山上下左右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对面的香山则是石背树梢，遍布了人。更有一些富户人家，乘了龙舟画舫，驶到两山之间的伊川，正对了龙门山泊住。自龙门山望去，一片人山人河。龙门山前的空地左右各立一幡，右书“锦心绣口方为好儿郎”，左云“秀外慧中乃是真英雄”，横披一条红幅：“第二届风度杯大魏男子选美大赛”。
洛阳城只有两件事能导致万人空巷，一是一年一度的牡丹盛会，二是十年一度的全国男子选美大赛。大赛由民间性质的玄学会发起，全国男性皆可报名参加，采取九品中正制的选拔方法，前十八名者胜出，可以获得风度杯竹人一尊及向朝廷推荐官职的机会，尤以前六名为最尊荣，号为上品。魏国人至今尚对上届18位竹人得主的容止言谈记忆犹新，尤其对六位玉树临风的上品的爱好特长如数家珍。只可惜魏国自从明帝执政以来，江山日益不固，大权逐渐旁落于司马氏，去年一场高平陵之变，曹家势力基本被司马懿翦灭，18位竹人得主除状元王弼早逝，夏侯玄幸存外，以另四位上品何晏、桓范、李胜、丁谧为首，于此一役中巢覆卵倾，玉殒殆尽。这一届的竹人会落于谁家？魏国人早已拭目以待。
龙门山上鼓点渐密，猛然重击三声，一声磬响，万籁俱静。一位白衣长者飘然而出，抱拳朗声说道：“大家好，我是大赛主持人刘劭，我宣布，第二届风度杯大魏男子选美大赛现在开始。”掌声雷动。魏国人对刘劭都不陌生，他是上届大赛主持人，上届赛事结束后，他根据主持体会写了一部《人物志》，探讨人物品评标准极是精当，一时洛阳纸贵，并畅销全国。由他来主持本届大赛，再是适当不过。刘劭接着宣布了与上届大赛一样的比赛规则及赛程。赛程依次共分四关：一、容止关，即仪表风度的比赛；二、品藻关，是生活品味的比较；三、识鉴关，考核选手的谈吐见识；四、巧艺关，则是才艺表演。前两关是淘汰制，品藻关结束即已选拔出前18名。后两关则是在18名中竞出优劣。全局比赛采用积分制，评判专家团由魏国各州的中正官联合组成。
第一关，按规定是100位参赛选手同时出场，任意走台步。100位选手皆是来自魏国各地的帅哥酷男，只见他们登场之后，或立或坐，或卧或奔，有的偃仰啸咏，有的袒胸畅饮，甚至有裸体漫步者，真是金玉满场，琳琅满目。人群立时骚动起来，只见香山上群情激昂，人潮汹涌，远望恰似掠来一阵大风，将香山摇动了似的。不时传来女性凄厉呼唤自己偶像的声音，间或有人形向山下坠落。而伊川上有几只船由于朝向龙门山一面站人过多，立时倾翻，少数幸免船只也是兀自摇晃不已，如风中之叶。早有负责赛场秩序的魏廷卫队出手，打捞的打捞，收尸的收尸，呵斥的呵斥。待观众回过神来，第一关业已结束，场上只剩下30名选手，积分遥遥领先者有两位，第一名嵇康，专家团评语为“龙章凤资，天质自然”，第二名阮籍，被誉为“容貌瑰杰，傲然独得”。
对于大多数选手来说，品藻关是比赛的关键，胜败在此一举。上届夺魁呼声颇高的卫永，便在此关被评委以一句“此子神情，无关山水”封杀，泣别竹人。所以这次帅哥们上台后无不抖擞精神，搔首弄姿，侃侃而谈。只有两个人与众不同，上场都只说了一句话，一个说：“我的爱好是，酒色琴棋诗”，一个说：“我的兴趣是，酒琴锻书文”，话毕即拂袖而去。台下都认得这两位便是名动天下的阮籍和嵇康，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的绯闻轶事早已传遍天下，所以不必多加一句解释。大魏子民，谁人不知竹林七贤终日饮酒赋诗，弹琴围棋，任诞风流。阮籍为拒司马昭提亲，曾大醉六十日；嵇康在贵胄钟会来访时，顾自锻铁不辍，早已传为佳话。兵家有女好才貌却早夭，非亲非故的阮籍寻上门去，大哭吊之，已被登徒界奉为经典；嵇康一日弹琴，突然大呼：“原来声音竟无哀乐”，惊世骇俗，为乐坛视作前卫。而他们的诗文，早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于广大文学青年之手。他们的人气指数既已如此之高，便可以不释一句，尽得风流。品藻关结果揭晓，刘劭倒序念出18位美男的名字，都是观众熟悉的名字，从诸葛诞、毋丘俭、王凌、文鸯、应璩一直念到第三名的刘伶后，观众终于听到虽无悬念，但期待已久的两个名字，阮籍，嵇康。
比赛紧接着进入最漫长、也是最精彩的一局，第三道，识鉴关。魏国上下流行玄谈，雄辩被公认为美男最重要的素质。按照比赛规则，18位美男被安排为九对，捉对辩论，胜者为正品，负者从品。一时场上金声玉振，天籁蜂起。从第一对的诸葛诞、毋丘俭辩名教自然同异起，帅哥们热烈探讨了有与无、本与末、才与性、圣人有情无情、言尽意与不尽意等哲学命题。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场上方大致尘埃落定，八对帅哥判出了正从。这时场下“阮籍”、“嵇康”的呼声汹涌如潮，响成了两片。只听一声清啸，嵇阮二人联袂而出，手执拂尘，袍袖飘飞，施然落座。江湖传言二人皆从苏门山人孙登学过长啸，所以适才二人纵声长啸，如出一口。二人已是多年老友，平生舌战无数，对于彼此观点早已了如家珍，虽然一些根本问题始终不能达成一致，未称莫逆，但已是十分默契。此时对面坐定，相视一笑。年长的阮籍先开口道：“叔夜，接上次，请。”嵇康便一扬眉眼，单刀直入道：“我与嗣宗之见，其实大多相同，歧异只有一处，就是守道的方法，你主使气，我主师心。使气之法，上次你提出先朝文帝文以气为先的主张为据，我也赞成。但若论根本，毕竟以师心为第一义。庄子论体道之方，就是主张心斋，认为人生于世，须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阮籍微笑道：“庄子的下一句却是，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是虚的，心是实体。虚怀才能容纳万物，专师一己之心，难免狭隘偏执。”嵇康一挥拂尘：“我们今日来龙门山，事先早已约好，非为竹人，更非为劳什子乌纱帽，只为宣传多年深思而得的理论。不假外物，率性而行，此即师心一例。世间高士，近有苏门山孙登及太行山王烈，远有尚子平、台孝威，为人崇羡，是因为他们心无挂碍，忘情世事，适意山水，优游林泉，此为师心二例。”阮籍以尘柄击座，叫了一声好，续道：“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人。一种号为君子，标举名教，道貌岸然，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不过是苟且于裤裆的虱子罢了；一种称为名士，崇尚自然，唯好清谈，但却不能忘情于俗务，容易导致人格分裂；又一种便是隐者，专务师心，追求自由，是知行合一之境，但生而为灵长之人，老死于禽兽之间，实在算不得是境界。我将最高境界者称为大人先生，他思接千仞，气骛八极，又和光同尘，挫锐解纷。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与阴守雌，据阳为雄。如水生世间，因物赋形，自达无畏，自足不求。这样才是真人。”嵇康默然半晌，方才回道：“水无常形，何以为真？至真之人，自是身心合一的隐者。但人生于世，不能人人去隐，隐者不可学，尚可做贞父。内不愧心，外不负人，交不为利，仕不谋禄。守正不倾，慷慨矫抗，鉴乎古今，涤情荡欲。谓水为真，不如慕山为正。”阮籍听完，长身而起道：“叔夜，不必再说了。都已说过，徒费唇舌。只要彼此依言行去，便是至真之人。”嵇康也起身道：“正是。”二人仰天长笑，一甩拂尘，联袂而去。
第三关最终结果的揭晓，掀起了本届赛事的最高潮。前面八对帅哥早已判出正从，唯有名列前茅的嵇阮二人，由于在这一关表现同样出色，并列第一。嵇阮优劣，成了比赛的唯一悬念，紧紧揪住了全体观众的心。比赛进入第四场巧艺关，先出场的16位帅哥表演纯粹是额外的友情赠送了。但由于人才俱是一时之选，又是新科得志，帅哥们倾其所学，或琴棋书画，或刀枪剑戟，端得是精彩纷呈，目不暇接。终于，第17位美男出场了，只见一人龙骧虎步，挟琴而出，正是嵇康。年轻一些的嵇康先出场，是体现尊长之风。他的表演项目是七弦琴曲《广陵散》。一曲抚罢，直令得风云变色，哀鸿遍野。全场愀然，一片肃穆。天地间只剩了搏杀击刺之声在众人耳边盘旋。蓦然一片三连音跌宕而起，含了千愁万绪，又似了无牵挂，自斜刺里摇摇晃晃地踅来。人们竟不知台上何时已换了阮籍，已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弹琴。耳边尚留了一句刘劭的报幕声：“阮籍，七弦琴曲《酒狂》。”便都暗想，阮先生弹《酒狂》是再合适不过了。整个魏国，没有人喝酒故事有阮籍那么多，那么精彩。阮籍一生不慕荣利，却仅因为步兵校尉营的厨师精于酿酒，自表求为步兵校尉；阮家附近有好女当垆，阮籍经常去她店里饮酒，醉了就卧于其侧，不以人言为念；他还喜欢乘了牛车，顾自饮酒，任意所之，若遇穷途，便痛哭而返。这些念头都是被台上传来的落拓琴声瞬间撩起的，这琴声不如嵇康恢宏，也不正气，大大咧咧地晃来，横冲直撞，却是说不出的酣畅淋漓，不知觉间，刚才嵇康拂出的肃杀之气已悄然逝去，听众不自禁地随着节奏点头晃肩，仿佛听见的琴声如饮入的醇酒似的。琴声是倾斜着前进的，三连音相牵着跌宕，并总在弱拍用了沉重的低音或长音，如一个醉汉高一脚低一脚地前行，头重脚轻，步履蹒跚。而总是没行几步却又裹足不能前，便草草地回旋了两声，像人至穷途，举杯一饮而尽，洒泪而返。同样的旋律重复了多次，如同重历生平十常八九的不如意，便转入低回，坐了角落独自斟酌，万千心事，化作两声酒嗝吐出。琴声开始一顿一挫地上扬，如醉汉登山，艰难地跋至绝顶，又吐两声响亮的酒嗝，醉醺醺地下山。台下看不清阮籍的面目，却能看到他身形伴着旋律摇晃，遥而可感。突然听到他纵声而唱，醉汉踏歌下山一般：“白驹世事笑奔忙，悄悄忧心空断肠，何以解忧曰杜康。醺醺镇日任疏狂，百年三万六千场，会需一饮三百觞。陶陶之乐入醉乡，醒而复醉醉而狂，如山大事顿相忘。”踏歌毕，琴声蓦然一变，转正调为羽音，拂与长锁迭用，旋律变得激越而慷慨，气似长虹贯日，姿如游龙潜水，突然一声裂帛之音，琴声戛然而止。龙门山与香山上，伊川中，万籁俱寂，每个人只觉胸中多年所郁块垒，都已被醇酒浇化，所有牵挂，都被那裂帛一声割断，想要叫声好，张开口，却氤氲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刘劭出场公布比赛获奖名单时，已是夜幕四垂，繁星满天。一批德高望重的中正官，端庄着脸，一字排开在奖台上，准备为优胜者颁发竹人。由于悬念已不大，刘劭便从正上上品，也就是第一名开始念，“正上上品是”，他顿了顿，扬声道：“阮籍”。台下立刻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却许久不见阮籍上场，刘劭明显有些尴尬，干咳一声，又道：“阮籍先生请上台领奖。”半晌还是不见阮籍应声。刘劭只好自我解嘲道：“阮先生可能有急事先行一步了，竹人且先为他留着。请从上上品嵇康上台领奖。”却依然无人应声。刘劭鼻尖沁出了汗珠，却又只好往下念，第三名刘伶，接下去依次是向秀、山涛、王戎、阮咸，一直念到第八名钟会，方才有人应声上场领奖，僵冷的气氛方始恢复了些。
星光下，七条魁伟的身影衣带飘飞，有说有笑地联袂而行。其中一人说道：“老大的琴技又精进了。”被称为老大的人拍拍身旁的身影，朗声道：“老二的《广陵散》也是如有神助啊。”七人一起仰天大笑，踏着月光，径自向洛阳城外行去。月华如水，将他们的笑声向四下荡漾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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