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风谷 |
2005-03-08 21:57 |
第三章 马
人世十年一梦间,长戈猎马若等闲; 谁道秦淮儿女事,也有英雄出少年。
自古秦淮河畔繁华之处,灯火万家,市井纷繁;河上一片画舫楼船,水榭歌台,却也抵挡不住一场战乱。杀人之刀三日休,烈火摧城数月停,人命都保不住的时候,还有谁去关心那些残垣断壁呢?据说侯景大军入城屠杀的第一日,全城哭声一片,一宿到天明,无人能睡。到得第三日,却是鸦雀无声,满街只有尸首,连会动的狗都看不到一只,十万金陵子弟,最后剩下三千老弱妇孺活了下来。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
“爷爷,这首诗说的是谁啊?”
一行十几个旅人中,有一老一少相辅而行,孙儿听爷爷念诗,便好奇的发问。 “说的是这金陵城中的陈年旧事。当年那一场大火,烧红了整个江南,秦淮河中的血水,比染缸里的还要鲜艳几分……”那老头说着说着,叹起气来。
十几年前,此地还最是烟雨缠绵处,如今虽然老城新筑,青砖白墙也是一番气象,但比之过去,终究相差的太远。
孙儿听爷爷说的可怖,紧紧依偎在爷爷身上,不再发问。这段往事是江南人家的难忍之痛,又有谁愿意多提。却又有谁,不曾怀念……
“这位兄弟,随我们走了一路,多蒙照顾,还未曾请教姓名?”
被问到的对象,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老旧的粗麻布衣,脚裸处用绑腿扎得紧紧,脸上刻满了风霜,似是常年行旅之人。此时一言不发,呆滞的站立在城楼下的这条大道之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老人家的问话。
想来这个男子平素也是如此,这老头不以为意,又问道:
“此来金陵,不知是来投亲访友,还是来做买卖?”
说了这话,老头却又叹了口气。这金陵城内,哪有什么故人可言。
金陵城里的大街小巷上,商户在吆喝贩卖,新造的楼台水榭之中,旧唱新词,倒也略有一些当年盛世繁华时的缩影。这男子走走停停,来到一处茶馆,见匾额之上用朱漆红字写着:魁光阁。略一迟疑,走了进去。
这男子找了一处坐下,待店伙计送上茶水,正要询问,却听见三丈之外说书台上有一人正在说书,便停了下。
“但见敌军阵营里,整整冲出来三千架战车,呼喝奔驰,刹那之间便杀到阵前。李将军的军队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冲散,几度要组织起来抵抗,却总是不能。李将军只有擂鼓退兵,以图后进。五万精锐剩了三万,就从笼烟滩上涉水而逃,直奔向对岸。
……” 此时台下有一人说道:“李将军乃是镇国侯,是位长胜不败的将军,岂有你说得这样不禁打的!”
台上的说书先生也不理他,顾自往下说道:
“敌阵的将军也不急忙来追,在淮河岸边整顿一番。待李将军的军队已经过了半数,方才又冲上来。
……”
刚才说话的那人又问道:“这又是为何?”
说书先生瞪了他一眼,又说道:
“那战车在浅水里作战,如履平地,不一刻间就追过河心,眼看在淮河之中与李将军的残部厮杀在一起。不料正在这时,李将军阵中响起十二枚连环号炮炸响之声。敌将迟疑之间,淮水已然决流而下,水势如排山倒海,奔腾而至,纵是强悍如战车者,亦难与匹敌。还在河里厮杀的两军具被河流淹没。
……”
说着说着,先生竟有些唏嘘之意,台下那人又要插话,被众人怒目相向,逼了回去。
“此战李将军大获全胜,不过死伤惨重,率部五万而来,只剩得两万。幸而援军在两日间就到了,重新编整之后,又有六万余人。第三日正是中秋,却是无月之夜,风疾且劲,漫天呼号。当晚有一队人马,用棉布裹住马足,从林间暗道,缓缓的靠近到李将军的营地。李将军营中,灯火通明,虽然还在打仗,却也知道那金陵城无力来犯,是故一派庆祝中秋的热闹景象。
只见到那队骑兵,具是黑甲素缟,不缓不疾的往大营正面而来。门前守卫茫然以对,不知是何方人马。渐渐临近营门,守卫正要问话,但听见一声轻哨,这三千人全力加速,电光火石之间就已冲进大营,直奔中军帅帐而去。营中士兵尚在欢闹,忽的有敌人杀入,全都愕然不知所措,有这一错愕的时间,这支骑兵已经横贯军营杀入中军。
李将军治兵甚严,虽是中秋节庆的日子,中军调度御守仍是井然有序。中军见有敌袭,迅速组织抵挡,这三千骑兵虽然冲杀了一阵,一时也难以靠近帅帐。稍有迟滞,其他诸营将士也反应过来,都赶来支援。虽被重重围困,这三千黑甲迂回厮杀,毫无惧色。黑甲骑兵的指挥却是一位女子,也是黑甲素缟的装扮,持剑冲在最前。
……”
听到此处,先前的中年男子全身一颤,目光只盯着手中的茶碗,僵硬在一处无法移动。
“这三千黑甲骑兵毕竟人少,连番激战下,伤痕累累。那女将脸上一片鲜血模糊,衣甲也因为血迹更为黑亮,只是不知道流出这血的是敌人,是同伴,还是她自己。这时李将军的军中响起了一阵鼓声,本来还在拼杀的的军队撤了下来,把这拨人围在圈子中间。李将军带着他的卫队从阵中出来,劝那女将投降。
那女将低头想了一会儿,纵马往李将军面前跑去,李将军的卫队搭起弓箭,把她阻挡在远处。她却像是有什么话要和李将军说,又向前走了几步,李将军也催马前行,要和她说话。突然她一甩臂,将手中铁剑向李将军胸前掷去,然而毕竟是女子,而且还受了伤,李将军急忙挥手一挡,只伤到手臂。劲弦绷响,那女将浑身上下被弓箭射的透了,眼中血丝满布,还要努目横睁,犹是不甘。三千铁骑都向李将军冲去,李将军一挥手,三军拥上,又陷入一片混战之中。三千黑甲无一人投降,皆尽战死。
……”
日影西斜,到了傍晚,茶馆里的客人已经散了,伙计开始收拾打烊。
“这位客人,今日我们打烊了,您请吧。”
这人从听说书开始,就一直盯着手中的茶碗,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店伙计又说了一遍。他终于转过脸来,用极缓慢的声音对着伙计问道:
“你可知道,那女将后来葬在哪里?”
“什么女将?你说那和镇国侯厮杀的女将吗?”伙计答道:
“我也是听那说书先生说起,说是葬在什么射太阳的地方,弄不明白。”
那人复又沉默,放下几个茶钱,从茶馆里走出。
射落坡还是那个射落坡,世事变迁的再多再快,总也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只是他时常依靠的那棵大树旁边,多了一座孤坟。他迈步往前,走得很慢、很慢,似乎用了长如一世的时间,才走到坟前,塔上石碑,石碑上什么字也没有。他的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呼唤一个名字,又仿佛只是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怪的东西,吹奏起来,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始终无法连贯。然后像是一曲终了,他停了下来,把这个东西放在坟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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