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包裹的糟粕？--《英雄》思想批评（ZT）
(作者 李祥瑞)
写在前面的话：本文草于2002年12月5号，电影《英雄》尚未公映，对这部未能见面电影的了解只
能来源于剧本和相关炒作，12月26号正式在影院看过全片，很庆幸个人对她的“预知”无误。当
然看过电影和评论，自觉对《英雄》应该有个更加客观的认识，但本文的批评意见应该保留，只
能在下一篇评论中着重探讨《英雄》作为类型电影的成败了，我会尽量保持客观态度--虽然这很
难。本文原载《电影show》，有删节。
“何为英雄？”
“真正的英雄，不是武功无敌，也不是功盖过人，而是心中要装有天下，能找到人生的知己！”
“何为知己，何又为天下呢？”
“天下是什么？历朝更替，谁称了王，就算占了天下吗？那不是天下！人们说，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得三个知己便得了天下！残剑、飞雪和无名素昧平生，却能以性命相托，彼此了解对方的
心。他们三个，是为天下而死的！所以，他们三个是真正的知己！就是天下，是天下真正的英
雄！”
--摘《英雄》剧本
想看《英雄》，却无盗版。看剧本，却不喜欢这个故事，也许因为它是那种主题先行的作品吧:为
了塑造张艺谋理想中的“大义英雄”，写作班子忙乎了两年多，才编出这个“王道思想”垫底的
故事，《英雄》中侠客生命如灰飞烟灭，皇权却至高无上不可动摇，存天理灭人欲，只有积习千
年养成奴性的中国人才会对这样“王者胜”的故事加以欣赏。对《英雄》中“心装天下得知己者
即英雄”这类高级智识分子的重要论断，我全当它是屁话。
心里原本最厌恶文艺作品中“高大全”的政治理想代言人，所以一直横眉冷对“主旋律作品”中
鲜有人味的“英雄”。我喜欢常有“自私行为”的好莱坞电影英雄XXX、我喜欢永不脱离“低级趣
味”的香港电影英雄周星驰！我心目中的英雄，是断头台上宁死不屈的威廉·华莱士，我的耳
畔，还回响着那声呐喊：“自由--”这个男人成为英雄的原始理由很简单：他深爱的女人被杀害
了！他在阵前慷慨激昂的演讲我至今记忆犹新，华莱士告诉大家战斗是为了让自己获得自由。这
个段落之所以令人热血沸腾，就在于其昭示了一条真理，世界上一切英雄行为都和人性有关。
如果连最基本的人的欲望都无法准确表达，电影中的英雄形象就要“假大虚空”。当然国片素有
“回避人欲”的传统，电影中“虚弱英雄”之多也是屡破世界纪录的。所幸的是，中国还有几位
电影大师，尽可以将塑造“中国电影英雄”的厚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张艺谋拍《英雄》，我相信他能拍好，因为他的导演处女作《红高粱》是最具阳刚味的国产电
影，也是我最喜欢的国产电影(酿酒汉子们生龙活虎顶天立地，人们说他们肮脏丑陋野蛮，我看他
们未见得比《勇敢的心》中的苏格兰人肮脏丑陋野蛮)。当年“我爷爷”肉铺遇土匪一节之所以为
海外业界人士称道，也在于张艺谋用极富理智的场面调度和精确布光营造了香港功夫片导演摸索
几十年也没搞出来的剧情张力。如日中天之时主演《古今大战秦俑情》，对武侠片创作也是称得
上熟门熟路（不知大家还记得否张艺谋林中舞剑落叶纷飞的镜头，好像用了替身，大体还算不着
痕迹）。艺术原本共通，长于视觉经营的张艺谋导演动作性较强的武戏自然举重若轻。加之他有
国际导演声誉，个人创作可以游离于体制之外，按照国际标准规程去拍自己想拍的电影,想来此次
造就“中国大片”也并非难事。
其实张艺谋一直在拍关于“英雄”的电影，“我爷爷”是英雄，“菊豆”是英雄，“福贵”是英
雄，“秋菊”是英雄，“魏敏芝”是英雄，“父亲”是英雄。只是每一次英雄的含义不同罢了。
我们知道张艺谋心里装着英雄。
张艺谋拍了太多的人民英雄。人民英雄，各色人等，他们或粗豪或叛逆或逆来顺受或独立自主，
他们帮张艺谋赢得荣誉也给张艺谋惹来不少麻烦。这些暂且不论，只说我决没想到，张艺谋心目
中最大的英雄竟会是，“王”。
关于“王”，陈凯歌早在《刺秦》中将他的面具撕破了，那个中国人记忆里高高在上的秦王走下
神坛变得面目可憎，其人其行虽可恨可悲可叹，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秦王就是中国的“公
民凯恩”，一世功名、富可敌国，终不如儿时的雪橇能带来真正的快乐，秦王在动情一刻也回忆
起自己小时候和朋友们无忧无虑玩耍的自由时光，然而那样的纯真年代如同凯恩的雪橇一样只能
成为心底的秘密，人们成长的过程就是竞相进行资源掠夺的过程，在这个战斗的过程里，人性中
逐渐积累着善恶美丑。人性虽然向往美善，但本性中自私的一面又必然使人行丑恶之事。《罗生
门》的震撼就在于作者认为只有婴儿是纯洁无暇的，除此之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所谓“王”，是人不是神。所谓“英雄”，非人即鬼。
《刺秦》血淋林、赤裸裸，诚然真实，但他的不利教化为当政者所不喜也是显然的：作为个人的
心灵读物未尝不可，拿到公共场合去宣扬，在我们这个尤其重视舆论氛围的国度，就难免遭遇
“大家一致认为”的否定，天人共谴，送审，一次通不过，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把首映式搬到
人民大会堂，还得看代表人民的“喉舌”满意不满意答应不答应。
看了一些有关《英雄》的报道,发觉《英雄》和《刺秦》大不一样，该片送审居然赢得了满堂彩尤
其得到领导同志们的高度赞誉，我马上预感到这部片子可能没什么劲了：对一部好电影来说，送
审一次两次通不过才是正常的！看了这么多年“主旋律”“献礼片”，我对那些领导同志们的智
商情商可以说相当了解。经验告诉我，领导同志越叫好，越要提高警惕。
陈凯歌在《刺秦》中着力发掘王者人性卑污阴暗一面，《英雄》母题则颂扬王功将英雄桂冠赋予
统治者，贬褒之间，高下立判。“一将功成万骨枯”，王者成就一番霸业亦要血染山河并发兵祸
文祸，千秋功罪，后人评说，时势不同，定论有异，历史上同一个人时而被赞为“英雄”时而被
指证成“败类”的情况本就屡见不鲜。
看一个人是否英雄，从历史观和道德观的角度去分析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那我们最终所遵从
的是什么标准呢？我以为，应该从人性角度去认识英雄。威廉·华莱士在英格兰的历史档案里是
杀人狂魔在苏格兰的传说中是民族英雄，这个我们都可以不管，就象没有必要研究奋勇抗金又镇
压过农民起义的岳飞是好是坏一样，我们应该注意那个胶片上的生命，他为自由而抗争为自由而
牺牲，“你的心是自由的，要有勇气去追寻！”父亲对他说的话，他没有忘记，这就是英雄气
概！
这么说是不是显得很可怕？我们很难被史实感动，却特容易被光影虚拟图像感动！是的，统治阶
级早就认识到电影和用电影完成思想教育对权力巩固的重要性，往往统治阶级专制色彩愈浓烈对
图像制品的控制愈严厉：他们知道抓住电影就抓住了整个意识形态，这是一块不可放弃的阵地，
在这块阵地上只有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英雄形象”才能被容许往胶片上记载，远有老片里数不
尽形象正面的“指导员”近有“帝王戏”在电视剧创作领域的泛滥。
谁能说《英雄》主题不是对“政治第一”大气候的乖巧顺应呢？剧中，“王”的“要历史地看问
题”的“思想教育”居然使叛逆者苦功尽费臣服退却，是啊，和“统一六国，平定天下”之大业
相比，一个人的性命根本无关紧要！于是乎，面对利刃“王”居然心境淡泊背对刺客有慷慨赴死
之意，而那位觉悟了的杀手也自愿放弃企图大义凛然等待万箭穿身--这些，都是作者为烘托母题
而作的，也许是真相也许是幻相。我只知道这种甘为“王道”牺牲的侠客不是英雄，其言行无法
带来触及灵魂的震动--很多幸运的朋友已经看了此片，他们可以证明我的推测无误：“表演个个
都在耍酷。……我感觉那些人物都是被抽象的英雄形象，没有多少人情人性的表演。”--摘景北
极《我有幸成为中国武侠巨片<英雄>全球第101到150个正式观众之一》；“《英雄》中所有角色
的脸谱化、符号化，以本人看来皆源于剧本对“英雄”矫揉造作的所谓升华，以至君王不像君
王，刺客不像刺客，人人都没了“人性、人情和人味”，加上台词草率、不伦不类，张艺谋手中
的那一干演技明星、影坛老手个个照本宣科，演来没有方寸，了无生机，整部影片捏不出一丝灵
魂。”--摘尚可《刺向<英雄>的一剑》
可见片中“顾全大局、舍生取义”、片面图解作者理想的“英雄”基本背离了人性。“天下一
统”是“大义”，王者之尊称“英雄”，其历史观的狭隘性表现在作者单纯从讲政治的高度认识
“大义”，这样的“大义”像“全人类的解放”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一样空泛冰冷，涵盖
模糊。对比起来反倒是只求实效注重儿女情长之“小义”的港台电影更具感染力。要说角色的
“脸谱化、符号化”和“耍酷”，《英雄》比之《东邪西毒》可谓小巫见大巫，但《东邪西毒》
是热力迫人的，因为她的声音和色彩源于心灵，观众极易与其沟通。
“大义”讲到极限便是空谈，调子唱的愈高人味愈缺失，集结民间的“小义”反而为情感的无限
表达提供了丰富素材--道理如此简单，有些人就是悟不透。张艺谋原本悟到了，但显然他不想再
悟了，因为在中国拍电影越向权贵妥协越有甜头，“英雄”要知“大义”啊，张艺谋手中的剑，
是慢慢的放下了。
张艺谋为该片制作的超豪华包装掩饰不住《英雄》故事向政客致敬的虎狼之心，手段再高妙糖衣
里仍然是糟粕。
黑、红、蓝、绿、白五种色调，黄叶纷飞、剑穿水珠、湖面对打，《英雄》的华彩段落都被媒体
炒热了，看了预告片，金戈铁马、百万雄师，大阵势也是有的，可是我要说，《英雄》达不到黑
泽明《影子武士》、《乱》的思想高度，她让你享受了视觉盛宴却未能经历生命之旅。
忽然想起徐克的《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用专家的眼光来看他的故事全属胡编乱造，但是看
到气势磅礴的开场画面、看到中西文明的猛烈碰撞、看到保家卫国的旗帜在风中飘舞、看到无数
好男儿的威武雄姿，我们还是激动不已，此时，我们已无意去考证黄飞鸿有没有十三姨可不可能
和孙中山握手，我们狂爱这样的电影，也许什么都是假的，但只要人的性情真实，我们就死心塌
地的爱他！有真性情者为真英雄！
不过《英雄》应该能称得上是好电影，准确的说是好看的电影，但这种“好看”决非好莱坞电影
的“故事情节好看”，而是电影的画面比较好看--如果连这样的片子都拍不出来，可怜的中国电
影就更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