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街边的花草护栏上，双手插袋。表情呆滞，目不转睛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喧哗的大街仿佛是一片蔚蓝的海洋，正午的阳光照在海面上折射出眩目的美丽光芒。支离破碎地映射在我黑色的瞳孔里。彩色的公车像玩具漆皮盒子一样在海上漂浮，摇晃着发出哐哐的声响。穿梭的人们像一个个线牵的木偶，脸上浮现无区别的微笑或郁闷。或是像五彩斑斓的鱼群，吐着透明的气泡逶迤前行。我穿着蓝色的套头毛衣，指尖冰凉。我想我现在在大海的边缘观望景色。并不时地把手指浸在涌上岸来的淡蓝色海水里感觉寒冷。
不远处的垃圾桶边有一个矿泉水塑料瓶。我的视线一接触到它时不由得兴奋起来。我灵活地跳下护栏，跑过去如获至宝地拣起来。已经被撕掉商标的矿泉水瓶里还有半瓶水。透明纯净的水。我使劲摇了摇，放到耳朵边侧耳细听，听到无数细小的气泡和瓶壁摩擦的沙沙声响。好象轻微的呓语。瓶里的水晃荡一会儿又恢复平静，水面上层叠的气泡迅速地消失开去。我咧开嘴笑了。
重新爬到花草护栏上坐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瓶子举到额头高的地方，我神秘地凑近了看。一片蔚蓝的大海在透明的塑料瓶子里了。轻轻地摇晃瓶子，整个大海也跟着摇晃，那些玩具漆皮盒子也跟着摆动，木偶或鱼群还有鱼群吐出的泡泡飘啊飘啊。我呵呵地笑出声来。我把大海装在一个塑料瓶子里了。多好。
看累了。我紧紧地把瓶子抱在怀里。这是我的。里面有大海，以后我随时想看都可以了。我又笑出声来。过一会儿我想了想，又把瓶子从毛衣下面塞进去，弄得肚子好象鼓鼓囊囊的。这是个宝贝。我害怕别人觊觎。院子里的胖子，小黑那一伙要是看到了肯定会抢了去。想到这里我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我得把我的瓶子藏好。或许可以埋到院子花园的那株七里香下面。
现在我想睡会儿觉。我抱着我的瓶子，脑袋不听使唤地垂到胸口。我的眼皮很沉重，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恍惚地做了个梦。梦见我掉进了大海里，海水温柔地拂着我的身体，有失重的感觉。然后我很疲倦，我想睡觉。于是我游到一个绿色的漆皮盒子旁边，湿漉漉地钻了进去，舒服地躺下。
刺耳的喇叭声让我本能地打了个激灵。我直起身，迷糊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穿深玫色外套的女人在对街焦急地挥手。她皱着眉头，大声地叫着什么。好象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她想横穿过马路，急匆匆地几乎被穿梭的车辆撞到。司机从摇下来的车窗探出头来气急败坏地叫骂。那个女人有着柔顺的卷发，发质微黄，别了个米色的发卡。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对那些漆皮盒子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焦急地朝这边张望。
她像只惊恐的鸟儿穿过大街时，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女人是我妈妈。我是她的儿子。
这一切好象变得非常有趣。
我急切想给她看看我的宝贝。我把瓶子掏出来欢喜地冲她摇了摇。不知道她看见里面装的蔚蓝的大海没有，她一下子就抱住了我。我的手垂下去，大海还在瓶子里寂寞地摇啊摇，泡泡摩擦着产生又消失。像我毛衣颜色的大海。
阿念，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妈妈急死了。
哦。
阿念。以后不可以。
哦。
你拣了什么？阿念，别人丢的东西不可以拣起来。扔了它。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把手背过去，踢腾着小腿。涨红了脸。
阿念。乖。妈妈拿过我手里的瓶子。
我扯住***衣袖。妈……妈……
嗯？阿念是在叫妈妈吗。乖阿念。跟妈妈回家了。
瓶子……里面有大海。蓝色的……毛衣……也是。
阿念。你在说什么。来。回家了。
妈妈顺手把瓶子扔到垃圾桶边。抱起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离开。我费力地扭过身子，看到我的瓶子静静地睡在垃圾桶边，里面的水晃荡着在阳光照耀下溢出一片蔚蓝。大街上失去了蓝色，很多木偶走来走去，颜色鲜艳表情暗淡。他们没有五官。他们发出细小或尖亢的声音。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趴在***肩上无声地哭泣。在强烈苍白的阳光下。我把妈妈微黄的长发绞着缠绕在手指上，浑身都在颤抖。
妈妈继续缓慢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柔声哄我。阿念，别害怕了。妈妈在这儿啊。
我是个八岁的男孩。我经常看到我的妈妈一个人在卧室里捂着枕头哭泣。她肩膀耸动很久，抬起头眼睛就是红肿的了。一点也不好看。面庞像蔫掉的黄瓜。发卡掉了，头发蓬乱。她站起身来看到我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她，她就会走过来抚摩我的脸颊，并且沙哑地说，阿念，你要听***话啊。然后走到厨房里煮牛奶，打着毛线等牛奶煮开。
我没有爸爸。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偶尔问起，妈妈就把我揽到怀里，下巴抵到我的额头上说，阿念，爸爸死掉了啊。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眼泪就像珠子一样一串串地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我的脸上，温热的液体。
院子里住了很多人。胖子、小黑他们。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总是望着我圆睁着惊恐的眼睛。像一只站在黝黑树枝上的小鸟儿。我不喜欢胖子和小黑。一点也不喜欢。因为他们总是喜欢做着讨厌的鬼脸隔大老远地叫我白痴白痴。他们乐此不疲地叫上很多遍。我看到胖子哈哈大笑着叫我白痴的时候身上的肥肉挤压着扭动，像个干巴瘦猴儿的小黑是胖子栓在皮带上的跟班，一副谄媚相，为的就是胖子口袋里花花绿绿的糖果。我觉得很恶心。胖子的妈妈，那个短发阿姨叫骂着系着围裙拿着锅铲从厨房里冲出来时，胖子他们早就鞋底抹油溜得无影无踪。然后那个短发阿姨就一脸窘相地来跟我妈妈道歉。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她好象比我小。我不懂数学我也不确定。她总喜欢躲在墙根那儿看我。当我视线移到她身上时，她就惊慌地像只兔子一样地跑开。然后在那葱葱郁郁的丝瓜架下消失不见。她喜欢把食指放在嘴里吮吸。她很瘦。这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像胖子一样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糖果就好了。我可以让她咬着甜甜的糖果而不去啃手指甲。我看见她妈妈老是因为这个骂她。她就哭。垂着头。像被猎枪击中的小鸟。
一次我坐在门口晒太阳，膝盖上摊着安徒生的小人书，〈〈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我看不懂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我也不想费力去辨认那些符号。我只看那些彩色的图画。它们多漂亮啊。
白痴，你也看得懂小人书啊。哈哈。就是。还看书呢。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胖子小黑一伙。妈妈说叫我不要和他们吵。他们不乖。我微微笑着继续翻书。
哎呀！真是白痴！我们骂他他还笑呢！
白痴白痴……
一坨泥巴飞过来砸在我的小人书上。湿漉漉的泥巴粘在漂亮的彩图上了。我赶紧拿袖子去擦，越抹越黑。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我都快哭出来了。小克劳斯的身子都看不见了。
嘿！嘿！你看他那可怜相。
我抬眼看到胖子幸灾乐祸的神情，他鼻孔下还挂着两溜黄色的鼻涕虫儿。小黑冲我眨巴着眼睛，拿着从七里香树上摘下来的一根树枝挥舞着示威。新鲜的断枝上还有绿色的痕迹。那是我的七里香。我突然想起我的瓶子。里面装有蔚蓝的大海。还有漂亮鱼群吐的泡泡。我埋在七里香下面的瓶子。我愤怒地扑过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我闭着眼睛抡着拳头直到筋疲力尽。胖子和小黑尖叫着扯着我的毛衣骂骂咧咧，白痴你还敢打人啊！等妈妈闻声冲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眶已经青了。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 。他的脸上也是爪印横行。小黑早不知道溜哪去了。我瞪着胖子。胖子开始哇哇地哭起来。
阿念。为什么打架。你为什么就这么不懂事？妈妈把我抱在怀里。
我挣脱掉跑到后院的七里香下面，拼命地用手挖着潮湿的泥土。我想我的瓶子它现在在哪儿呢。小黑他折了七里香的树枝，我找不到我的瓶子。我不明白这二者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可我就是感到恐慌。总之我现在找不到我的瓶子。我清楚地记得我那天穿的是蓝毛衣，我拿着蓝色的瓶子在七里香下面挖了个深深的洞，然后把瓶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阳光很好。
我现在该肯定是小黑他偷了我的瓶子。我可以想象到小黑折树枝的时候无意中想挖个洞穴，然后他钻进去玩。一个人在洞里玩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可以在手指上绕皮筋，可以看《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而且别人找不到你。就连狡猾的胖子也找不到。不过小黑又不会担心胖子找到。他本来就是胖子的跟屁虫……我的思路出现了停顿。总之小黑就是想在七里香下面挖一个洞。然后他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看见了我的宝贝并且想占为己有。他就把我的瓶子塞在他的衣服下摆里面偷走了。小黑跑得贼快，风似的。
这时我发现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墙根那里偷偷地看着我。她几乎有些害怕地看着我呆跪在树下面，双手沾满了褐色的泥土，咬着嘴唇，眼神游离。然后她跑开了。一如往常。
我回家去。看见我的妈妈在织毛衣，有些疲倦的神色。她没别发卡，右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
小黑偷走了我的瓶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妈妈一针一线地打着毛衣。没说话。我也看不清她的脸。
小黑偷走了我的瓶子。我又说了一次。
妈妈抬眼看我。阿念。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小黑偷走了我的瓶子。
妈妈说阿念，你过来。我顺从地走过去。然后妈妈手里的棒针就抽在了我的屁股上。一下一下。我没有挣扎和哭泣。我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小黑偷走了我的瓶子。妈妈一下把我抱在怀里，阿念，你前几天都乖的。现在为什么这样呢？我又一次看到***眼泪。我说，哦。
妈妈拿热毛巾给我敷眼睛。我感到巨大的疼痛袭击着我的神经。我握紧了拳头。妈妈柔声问我，阿念，疼吧。以后不能打架了知道吗？我说，小黑真的偷了我的瓶子。
阿念。妈妈教过你说话不能没有条理的。哪来的什么瓶子。
我埋在树下的瓶子。里面有大海的。上次拣的……
……是上次你给妈妈看的瓶子吗。阿念。你在街上拣的妈妈不是已经扔了吗。妈妈还告诉你别人丢的东西不能随便拣。
扔了？
阿念，你怎么了？
我趴在***后背上，看到我的瓶子静静地睡在垃圾桶边，里面的水晃荡着在阳光照耀下溢出一片蔚蓝。大街上失去了蓝色，很多木偶走来走去，颜色鲜艳表情暗淡。他们没有五官。他们发出细小或尖亢的声音。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那天的片断像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我还回忆起自己的眼泪流进嘴里是咸咸的味道。我呆住了。
阿念，还疼吗？
我摇摇头。默默地走进卧室。卧室有面宽大的镜子。我站到镜子面前，看到里面那个穿蓝色毛衣八岁男孩。他静静地站着。脸色有些苍白。他蠕动嘴唇大概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然后我默默地躺到床上，看到天花板上有只小蜘蛛在织着网，它用纤细的脚爬来爬去。我睡了过去，梦见了一片蔚蓝的大海。它是那么大那么大。什么瓶子都装不下。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