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搞不清楚我的身份证在具体哪个角落。一本书的书页里。钱包的侧袋里。cd盒里。笔袋里。或是别的哪里。 但我知道它一定在我那个巨大的斜挎包里。所以你也知道了，我的包是个含义丰富的包。它装着那么多东西。它于是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什么？你得不出这个结论？那你一定是个傻逼。
那两个中午。我穿着同样的衣服。灰白色的连帽薄棉T恤。外面套着土黄色的灯心绒短袖娃娃衫。紧身牛仔裤。厚底凉鞋。再就是那个斜挎包了。
我又开始穿紧身牛仔裤了。因为我已经瘦下来，不再需要穿乖孩子的衣服了。
我已经剪掉了长发。我不再需要它帮我遮盖脸上的痘痘。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如今肤色白皙的没有瑕疵的脸。还有我右耳坠上的那两个耳洞。我用藏银的耳钉和耳环点缀它们。
你误会了。我交代得这么清楚，不是因为我自恋。我还有下文要写呐。我作个铺垫不行么？这种看起来非常不良的装束，是可以推动情节发展的。你看着吧。
1。第一个中午
我坐的515路车中途停了下来。原因不明。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四月正午的阳光很猛烈。整个车子密不透风。我看到我们的前面和后面的路上，所有的车子已经排起了长龙。我只安分地坐了20分钟，就再也无法忍受。死命打开了窗，开始抽烟。有人下了车打手机。有人跑到前面去问情况。有人打起了盹。
这里我要作个比喻。基本上人们都保持了伸长脖子的姿势。像一群不明所以的愚蠢的鹅。
所有的道路都被封死。而我们连个理由都没有讨到。干巴巴可怜兮兮地等待着发落。
那个肥胖的女售票员无比艰难地向我的方向挤过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我他 妈的已经干坐了一个小时。
“喂，车里不准吸烟。”我看到她的蛤蟆脸上嘴角有力地扯动着。然后我笑了起来。
“说你呢，小孩儿，笑什么笑？你把烟给我灭了！”
“多谢提醒。我刚抽完。”接着我又点了第n支烟。
她的脸上有愤怒的表情，像个被婢女顶撞后恼羞成怒的女皇。
我这么比喻是有根据的。整个车里，除了那个沉默的司机，一直都是她在那里对每一个乘客颐指气使。
满车的人都转过脸看我。我盯着她看，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凶恶极了。我已经准备好骂“cao你妈的”。
哦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浅薄的满嘴污言秽语的混混。只是我错过了早餐午餐又不明不白顶着个太阳干等了半天，失去了耐性。
懒得去搜肠刮肚想些不带脏字又能一举击垮她的尖酸刻薄的言辞。直接点骂她不是更爽么？拐弯抹角指桑骂槐，她倒未必受用。
剑拔弩张的局势持续了不到五秒钟。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之后，她的眼睛，所有人的眼睛，包括我的，都移向了车门。因为上来了三个防暴警察。
他们穿着防弹背心，戴着钢盔，举着枪，神色非常严肃。车里顿时鸦雀无声。
“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这是他们讲的唯一几句话。之所以是“几句”，是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在重复这几个字。
人们开始略带慌乱地翻找各自的身份证。
我纹丝不动，存心引诱他们怀疑我。确切地说，是存心引诱三人当中最英俊的那一位警官怀疑我。他的英俊激起了对于少年时代有关心上人外型的理想的怀念。
值得庆幸的是，他真的走到我跟前来了。“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我的眼睛盯着他，手在包里摸索。
书页里没有。钱包里没有。cd盒里没有。笔袋里也没有。
我挑了一下眉毛。这里要说明一下，我的眉毛是很漂亮的那种。眉形流畅，疏密有致。当然我这次挑眉毛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完全没有要炫耀的意思。你别误会。
那位英俊的警官，我注意到他握枪的手指加大了力度。一颗汗珠悄悄从他好看的鼻尖滴落。
车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人又都开始向我看。我旁边那个满脸稚气的年轻男孩明显地坐了开去。那个肥胖的女售票员幸灾乐祸，合不拢嘴。
我朝她笑了一下。她的脸立刻蔫了下来。
其实她不知道，我心里比她还庆幸。如果身份证最终找不到，那位英俊的警官就可能会把我拎出车子，像拎一只猫一样，把我带回局里去。这该是多么刺激多么美妙的事情。
不幸的是，我的手忽然就触到了那张小小的塑封纸片。它就安静地独立地沉在包底。我在这里，它口齿清晰地说。
这下我无论如何装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向来都是个诚实的孩子。弄虚作假的事情我从来不干。
于是我把它放到了警官手里。
他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盯着我的脸看了更久的时间。
照片上那个丫头理着学生头，眼睛里有着稚气未脱的莫名的惶恐。
而他眼前的这个眼神蛮横的女孩，却像个行迹可疑的惯犯。
我挑衅地看着他。你知道，帅哥就像美女一样让人赏心悦目。
他凑近我的脸又看了五秒钟，把身份证还给了我。
他们下车走了。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该嘈杂的继续嘈杂。该打盹的继续打盹。该打电话的继续打电话。女皇依旧是女皇。我那句“cao你妈的”依旧在舌尖随时待命。
五分钟后，所有的道路畅通无阻。我们的车子绝尘而去。太阳底下所有曾发生的，转瞬间烟消云散。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当天的晚间新闻报道：上午十点左右，S市某轻纺城发生抢劫伤人案。现已组织警力追拿逃犯云云。
2。第二个中午
雨很大。我和宝贝没有打伞。和空落的街道上寥寥可数的每一个路人一样，行色匆匆。
我知道你又要问了。
“宝贝是谁？”他是我五一之前的男朋友。
“五一之后你们要分手么？”对了，你真聪明。
“为什么要分手？你们怎么儿戏一样地耍爱情？”我说哥们儿，你他妈还有完没完？问得也太多了吧。想知道就仔细看我下一篇小说去。我保证你会找到些影子。我现在要写的事儿，跟我和宝贝的关系、现状、曾经、将来，都没有任何关系。你就接着往下看吧。
我和宝贝在那一天都很穷。我身上还有十块钱。他身上还有五十块，两张二十，一张十块。
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的手指上，各夹着一支燃着的烟。
因为憎恨贫穷，所以那时我们的心情都坏得可以，所以我们走得像飞一样。
超过了那个拿人造革皮包顶着脑袋的中年男人。超过了那对打着把图案拙劣的花伞雨中漫步的情侣。也超过了那四个穿着警服却也难掩臃肿体态的中年男女。
在一间临街小杂货店的漏水的屋檐下，宝贝把其中一张二十块放到我手里。他说这你拿着，万一走散，也还够你打车回来。于是我停下来，用嘴叼着烟，腾出手想把钱放进包里。而我的宝贝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似乎对我脚步的落后浑然不觉。
我拿着钱的手就在这时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我一下子没顺过气来，被嘴里的烟呛得剧烈咳嗽。
我瞟向那只关节粗大的手。
即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评述，那只手也是相当丑陋的。何况现在我已经恼羞成怒。
那四个警官堵住我的去路，山墙一样让人望而生畏。那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秃顶中年sir，还没有放开我的手腕。
“干什么你们？”
“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我又听到里这该死的几个字。之所以用“该死”，是因为这伙人里没一个让人看着舒服的。
“干嘛？以为我是吸毒的？”我义不容辞地挑衅，这是我最热衷于干的事情。
我已经明白他们的思路。
第一，我和宝贝当时脸色阴沉，没有一点情侣的样子。
第二，我们在吸烟。尤其是我，一个装束古怪的女孩子，抽烟抽得那么老道，说没有烟瘾都没人信。而我的宝贝，长发凌乱，面色黯淡，形容消瘦，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三，宝贝给了我钱之后匆匆远去。
第四，他给了我多少面额的纸币，他们没有看清。
所有的迹象表明，我们刚刚完成了一桩买卖。一个瘾君子和一个白粉妹之间的肮脏交易。
“吸没吸毒先不讲。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再说。”
他 妈的他的手加大了力度，刚好握在我腕上被烟头烫过的尚未痊愈的伤口上，疼得我龇牙咧嘴。表情顿时变得恐怖无比。
“你以为我没有？哎你抓着我的手让我怎么找给你？”
“用另一只手找。”他答得干脆利落。我用余光看到我的宝贝正赶过来。他脸上的焦虑表情让我自作多情地认为他要来救我。
于是在那个下着雨的中午，我真的像一只猫一样被几个国家机器拎在了手里。动弹不得。
“你倒是快找出来啊。快点。你瞪我干什么？找不出来你就少这么横。”这回换那个头发油亮的中年妇女警官说话。
我当然知道她其实是希望我找不出身份证来的。如此，我将是他们不辞辛劳冒雨游荡大半天的唯一收获。**，这个邪恶的女人。
我把掏到的身份证丢给她。她凑近了脸来看我。
看吧看吧，我青春的容颜将让你无地自容夜不成寐感叹时光易逝。
“这身份证是你的么？”
“废话，从我包里掏出来的，不是我的是谁的？”
“你是H市的。来这X市干什么？”
“这跟你没关系。”
“还挺横的。是学生？你这个学生像什么话！”
“这一样跟你没关系。”
她的脸扭曲了。我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她今天没穿着警服一定会狠狠揍我。当然我是一定会反击的。不过不排除被身高马大的她压在身下碾成肉饼的可能。
这个时候，我的宝贝说了一句这辈子最让我感动的话，并且很巧妙地隐瞒了我们同居的事实：“警官，她是我女朋友，来X市看我。”
你知道了吧？我的宝贝极少向人承认我是他女朋友这一铁的事实。
所以那一刻我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样，感动得眼泪汪汪。
那群人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我和我的身份证，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悻悻离开。
走之前把身份证还给我，对宝贝说：“这次就算了。管好你女朋友。P大的小孩儿抽什么烟？！脾气还这么大。”
我们就站在雨里，看着他们摆着一副悲天悯人感叹一代不如一代的神情走远。似乎还有几句诸如“孺子不可教也”的话在阴沉的街头嗡嗡地回响。
人群渐渐散去。我和宝贝又各点了一支他新买的烟，狂笑起来。
你看我笑得太剧烈了，眼泪都笑了出来。
好了，故事讲完了。你也该睡了。
还要问？再问，你他 妈的就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拿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