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天生的说谎者，我想跳下去，跳下去，卷进江水的流里，像一滴唾沫，渐渐变小，突然
消失。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太阳在阴朦的天气里好似睡着了，一路上我没有说话，想起一首诗：
马背不够两个人坐
我会把你丢下任你哭吗
哥们，爬上来，不要死
*
长大了，我们去当兵
我们的马儿不再是玩具时
还会记得我俩小小的时候吗
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像那片凋零的树叶，我想他是寂寞的，我想那是我的错。阳光像一位诗
人，带着忧郁的光芒，一路上我没有言语。
没有那次说谎，你一定不会死的，谁叫我是一个天生的说谎者。
*
我有一个朋友叫做青头，小时候，和我一样住在树人里弄里。那是个古老的小镇，很多人保持了
碾米的习惯，青石板铺成的街巷，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青石板上很有分寸地排着凹孔，雨水总
填不满。
香花从窗子里抬出头来，问我，天天哥，你在做什么。我抬起头看她，水汪汪的眼睛，浅浅的酒
窝。接着传来妈妈的声音，戴天，戴天。我看了香花一眼，耷拉着头往家里走。
香花住在树木里弄里，是我的表妹，不过和我同一个班级上课，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和青头一
样，是属于每个学期都往家里拿奖状的，我的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每当她把奖状拿回家的时
候。
老师问我作业做好了没，我说做好的。她说作业本呢，我说拉在家里了，好像混在写字台的报纸
堆里，早晨起来忘了。老师说，明天带过来。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动那份作业，星期天下午，我坐
在墙角，手里拿了一支笔，桌上摊了课本，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那天下午，蟾蜍为我表演了精彩
的节目，一共捕了六个虫子，包括一只很大的飞蛾。
每次考完试香花总是和青头一起回家，他们边走边说着试题上的题目。我很难受，独自一个人沿
着河道回家，河道上有很多瓦片，石子，还有被人废弃的东西，有时候，看到蟹洞，便伸手去
掏，那泥是光滑的，手进去像上了油的轴承，那感觉舒服极了，到最后的时候，总会触到蟹的爪
牙。
香花坐在窗台前做作业，可以听到我穿过他们里弄的踢踏声，固有独特。她探出头，接着高兴地
跑下来，嚷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掐着蟹壳的手伸到她的面前，蟹螯在她眼前悬空舞动，
她便吓得赶紧撇过脸，我便咯咯地笑了，这是我唯一开心的事情。香花说改天抓只小鸟送给她，
我便天天在等候着这样的机会，我知道，河道旁边的竹林里有一座土丘，那边的洞里居住着一只
翠鸟，织锦般的羽毛。但我始终没有动手，有一天，我亲眼看到她往洞里飞，但我悄悄的走开，
我想还是捉螃蟹吧。
二，
他后来一直没有来电话，至今也没有来找过我，那天我用生硬的话语结束了一切。
那好像是一个春季，我只记得当时的雨一直下个没停，我和一个女生从自修室出来，在路的分岔
口，我叫她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后来她一直没有来自修，偶尔碰到了也显得生分。
在和女孩一起自修的晚上，我们认识了，当时他正盯着一个进到自修室来的女生，那女生穿了一
条短裙，修长的腿露在外面，裹着肉色的丝袜。和我坐在一起的女孩用手肘碰我，示意我看他的
样子。我对他过于专注和直露的样子觉得好笑。
那是一片茶园，像一座迷宫，纵横交错，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那里，全身疼痛。我艰难地抬起
头，模糊地看清一只土黄色的狗的形象，蹲在我的身旁，它的样子很温顺，就像蹲在它的主人旁
边一般。后来便又昏沉地睡过去。那是一个秋季日子，我们出发前天空是阴沉的，从来没有人预
感有什么不祥的征兆，直到飞机失去平衡，发出怪异声的那一刻。
我觉得有点意思，一个人能够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聊起来，而且那样生动，好像真有那么一回
事。他说他自己曾经是一位飞行员，他还指给我看腿部的伤痕，他的腿很纤细，像女人的，上面
确实有一道伤痕。
*
初秋的下午，周末，天气晴朗。我骑着车子沿着西子湖畔。那个下午的桂花在我的记忆中很特
别，香味让我伤感。阳光耀在湖面上闪烁着光芒。我坐在湖畔的亭子上，听着一群业余爱好者的
演唱。动人的旋律，属于远久的历史，来自民间。
人的记忆有时候很奇怪，关于童年我记得很少，回忆时，发现好像没有什么，但是有时，在一种
状况下，就像那天下午，我听着节奏动人的越剧，记起那个戏台，夏天晚上的萤火虫，我坐在母
亲的腿上，可是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开学快一个月了，我接到他的电话，起先并不知道是谁，以为是军训的教官，他放肆怪诞的笑声
让我记起他的形象。他让我周末过到他那边，接着给我地址，那是郊区的一套公寓，有些古旧，
他一个人住。房间里摆设着壁炉，这样子有些突兀，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壁炉上面挂着一只野牛
的头骨，头骨下是一张他本人的照片，据说是黄河边，好像是碗子城，记不清了。我告诉他，那
种意象很美，是我喜欢的秋黄色，成熟，落寞，有阳光，但又满是凉意，天空是深蓝色的，有落
叶，那是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是触及到生命，关于死亡。
餐桌上有酒，很大的基尾虾，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我们聊了一些关于社会的话题，两个人都显得
有点沉重。
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空间，这个空间是多维的，像情感，情绪，精神意义，价值感。我喜欢在
自己的空间里没有拘束。记得曾经在一篇文字里，我记述了自己的状态，生活在鸡蛋里。以自我
为中心的，混沌不清，封闭。这种状态正在慢慢地改变，像被酸性的液体包围着，蛋壳逐渐解
体，我觉得恐慌。
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我的生活，演唱会的票子，过来吃饭，或者他请我。他说将我当成最好的朋
友，原来那帮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语气中满是愤懑，对友谊，人生，世事的不屑，怀疑。他
说他觉得寂寞，在一幢大房间里手淫，只有绕着城市跑动时才能找回自信。
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躺在沙发上，要他弹钢琴。最喜欢听的是《黄河谣》，节奏，气势，心
情，想到那张照片的背景，秋天，快要死了，那透着寒意的土黄色背后是多么深沉的力量。有时
候便是《送别》，有点感伤，他说想到女友，那个被他称为小猫的女孩，被他压在身下，发出哀
求声。还有一首他和一位艺术系的女生写的曲子，歌词是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
我心”调子高亢，气势轩昂，至，“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变得沉思，哀婉。像是张开怀抱，敞
开胸怀，突然失落。
*
到了桂花开的日子，骑车出去，空气是透心的凉，有阳光，平整的柏油路，两旁是法国梧桐。有
一支结婚的车队经过，高级的轿车上装饰满了鲜花，彩带，领头的一辆敞蓬车上有人拿了摄像
机。看上去有些虚晃，就像那天的阳光，本来是暖的，在秋凉中走味，变成了另外一种让人觉得
不真实的形象，抓不住，也很难感觉。我想象着以后我的日子，选择秋天，新娘也像秋天一样。
我收到他的短信，有关一场电视节目的颁奖典礼，说约我一起去看。我想想觉得没有意思，没有
回短信，绕着西子湖畔逛悠，后来收到他的电话，我终究没有去。
三，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的身上总有一股尘土的气息，像一间发霉干燥的房间，让我透不过气
来。
在火车上，两个人迷迷糊糊地谈话，不着边际。我的头靠在女孩柔软的臂弯里，温暖，芬芳，心
很平静，像躲在母亲怀中的孩子。女孩问起你的事，关于我恋爱中最不能忘怀的女子。
有一天晚上，你约我上自修，那时夏日，我们都还穿短袖，我记得那天傍晚我在你的寝室楼下等
你，你下来时穿着黑色的紧身裤和紧身上衣，脸色憔悴，已不复当初。我觉得轻松多了，没有那
种恋爱时的凝重，我们反而比恋爱时谈得更加投入，开心。在树丛掩映的小径，你伸手挽住我的
臂，看不到月光，只有藏在樟树叶丛中的路灯，发出乳白色的光。我说那光真美，而且赞美树
叶，称她们是真正高贵的玉石，透着祖母绿。你淡淡地说了句，是呀。随后挣脱我的臂弯。
说不清楚，我还是开口说了。我想那是一种幻化的意象，有一天晚上当她挽住我的双臂时我发觉
没有了一开始时的感觉。事情就是这样，但我一直没有忘怀她，她一直没有让我忘怀。我一直记
得第一次吻她嘴唇时的那张脸，像凝滞的脂，还有那个眼神，感伤，经不起细微的伤害。
我开始怀念你，怀念那个停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你，即使后来我看清了那张憔悴无光化了妆的脸，
但不会停留很久，总被我修复，就像湖水中的倒影，碰到一颗石子，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你的脸
微微侧着，半启着嘴唇，眼光期待着。我后来想起，那应当还是张孩子时代的脸，在她快要消逝
时被我捕捉。
四，
这是一个一开始便注定了结束爱情故事，像一场儿时玩的游戏，他们在稻草丛中问我，准备好了
吗，我说还没有呢。我在送她的相片背后写上，“宝贝儿，起床，让我们谈谈/就像从前一样。”
那时我们好像刚刚开始。
离别的时候，她说，带给我的吃的鱼罐头被她偷偷偷偷地只剩下一点点了，就好像炒冷饭，反反
复复，也就疲了。我说，我也许是老了，我在相片的封面上早已写好了墓志铭。
五，
那天晚上我觉得恐慌，我一直怀念你但突然想不起你的面孔，那张面孔渐渐地在我的记忆里模
糊。直到后来，渐渐地清晰，温柔的眼神，腼腆的笑，我这才安心地睡去。在梦中，我听到你的
声音，你对我说，不要骑得太快，路上小心点。
我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自己的天空里寻找出口，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也没有为我留下一
扇窗。我在漆黑的森林里到处乱走，那是一座迷宫，茂密的树干整齐有秩，但又纵横交错，隔成
的道上没有标记。我在道的一头相识了你，那时你手里擎着一根蜡烛，闪动着豆大的光。我们看
着对方，都没有说话，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我慢慢地走近你。你引领着我走了好长时间，森
林的尽头，我看见了阳光。
原来外面已经是夏天，我在森林里盘旋了十几年，我对着山泉看自己的形象，苍白，微弱，而你
却美丽窈窕，一袭霜白色的毛衫宽宽的裹在成熟的身上，乳白色的纱裙婉婉地垂着，脚上是一双
朴素的玉白色凉鞋。你微笑着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温柔。
或许他们不信，我和你就是这样相识的，那年我二十岁，此后的一年多的时间我没有看到你，直
到有一天，上帝答应给我一扇窗，我看到了窗外的你，窗外是夏天，阳光暖暖的，那时你走在校
园的林荫道上，一个人，阳光透过杨树的叶子，在你的侧脸上，背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整个大
学的校园寂寂的，也没有蝉鸣，只有阳光照着树叶的声音。微微的风偶尔撩起你齐耳的发，你在
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上坐下，荒草淹没了脚踝，目光好奇的打量着身旁笔直粗壮的干，用手触摸
着，充满了感动。
我不知道那一刻预示着什么，你我的相见总是保守，缓缓地并排走着，我不敢牵你的手。很多鸟
儿在我刚要伸手的时候飞走，小时候我就害怕。那时你不看我，手缩在长长的外套衣袖里，时不
时地看下天空，天空是灰色的，没有一只鸟。你说很奇怪，为什么鸟儿都不见了。
六，
这是多么难懂的一些事，我时不时地想起那些片断。
那是暑假的傍晚，我和一个朋友骑着车子去海岛，颠簸的山路上，我想起青头，我家后来搬出了
那个村子，关于青头我也只是后来听说，他念初中的时候参与赌博，械斗，被学校开除了。而
我，却考上了大学。
我问朋友关于青头的事，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像我应该早已经知道关于青头的事。他说，死
了。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开玩笑的，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青头是死了，死于一次黑帮性质的械斗。他退学之后仍旧没有改掉那些陋习，后来和黑帮搭扯
上。他是很少话，但是每次出手最多，最狠的那种。人们都怕他，包括他的同伙。在他死之前曾
经染上毒瘾，他死的时候被人用杀猪的匕首捅破小肚，肠子都流出来，没有搬到医院的时候血已
经流光。
我只记得我走的那天傍晚，他约我爬山，那年我们小学毕业，暑假。那天的太阳很美，一轮红色
没有光芒地悬在西边的天空。我们坐在土墩上，看着太阳，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说，他想去当
兵，当一名空降兵，从飞机上一直掉下来。下面有一片茶园，还有迷宫，看见一只小黄狗，就在
身边，但又突然不见了，像是神秘的感召。下山的时候，他还和我谈起女孩子。他好像一切都
懂，谈笑自若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是那样鲜活，就像发生在昨天，或者前天。
结语
我发现我的灵魂深处的一条细线在绷紧。
我的头发乱了
我的脚步乱了
你的包儿碎了
你的心儿碎了
我知道
再也找不回来，找不回来
我不断地感觉到生命的流在消逝，不断地企望能够有所挽回，就像即使失去了又从中得回了某种
东西，在这种体认里，我不会觉得悲哀。
我有一种方法，不断地追忆过去，不断地感受现在，在这种记录的工作中，我曾经自以为是地认
为得到了一切，生命的流并没有消失，那种消逝的过程留下了痕迹，让我时刻拥有，并想起。
有一天，我同样在继续着我的工作，我发觉困难，我坐在那里突然之间感觉到意义感的消失，这
种消失来自于那种进展的困难，来自于记录的不真实性，那种虚浮于表面的文字，并以其构成的
形象是这样的虚弱，它并不能够到达我的内心深处，或者有时候，当它进入时，却又茫然失措，
我的故事断裂了，那只是些毫无相关的镜头。 戴天02/10/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