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游的情人
1.
昨天下午收到了一条陌生人发来的奇怪短信,她说:飞鸟和鱼相爱了,它们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彼此徘徊,相依相守。当时，我正在窗前，对着电脑敲打着学年论文，窗外烟雨蒙蒙。被她这条短信一扰，论文的头绪嘎然而止。我只好郁闷的起身去找烟。
拉上厚重的窗帘，我倒头扑在床上，累的只愿意保留呼吸的动作。像我这样鸷鸟不群的人读了两年的研究生，每天除了上课之外，还要奔波于所兼职的两家广告公司之间，打些短工，勉强混点房租费和水电费。
像一下子沉入几万里的深邃海底做了一场噩梦，我在一片汪洋大海里苦苦泅渡，雾霭里她的身影一再迷离，而我是那么虔诚的向她游去。每每感觉无法坚持下去的一瞬，她回眸一望又使我有了继续泅游的勇气。
直到汗涔涔的醒来，发现小雪整一脸惊讶的望着我，我才意识到又是一场冰冷的泅游之梦。
她软语温存的说：你又做梦了！一定是太累了！以后不准再熬通宵了。
我打了个哈欠，说：那我的论文怎么办？你帮我写。
她笑眯眯的凑上来，伴之以清香温热的呼吸喷洒再我的颈间。
润——我们同居吧！她说。
我懒懒的掀开被子，坐起穿衣，没有响应。我说：现在的状态很好啊，相爱的人不需要每秒钟都在一起。
雪怔然的撅起小嘴，挎上手袋，转身要走。临开门时，雪猛然想起了什么，转过来把一叠钱放在桌上。
她说：待会儿我要陪妈妈做头发去。晚上记得要打电话给我。桌上的钱是这个月我替你交的房租费。
她蹬着一双意大利真皮尖头皮靴利落的走出房去。
我怔怔的望着那叠钱，有种被嘲笑的感觉。我讨厌她这样一厢情愿的施舍。
我重又脱掉衣服，一头钻进被窝里继续睡我的回笼觉。
闭上眼，思绪里又跳出那个漂游在汪洋之上的她的印象，模糊却挥之不去。
手机里又有一条新的短信，她说冷空气又南下了。今晚也许会下雨，注意身体！
她是谁？我无从得知。天使？人妖抑或是隔壁那位每天清早都会拎着篮子上菜场的大妈？天知道！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她这样频繁的“问候”。我相信自己的生命是一个波澜不惊的过程。
关上灯，继续睡觉！
2.
论文交上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每天故作匆忙的辗转于人海里，晚上偶尔会去酒吧，听一些轻松的音乐。喝一杯醇浓的拿铁咖啡，一个人在窗口木然的望着这城市，聆听雨打玻璃的轻灵。
终于和她约定了一次见面：晚上11点，在南山路的奥逊咖啡店。她说我可以迟到。她愿意等我。
晚上6点和雪一起在步行街游逛的时候，我总是频频捋袖看表。陪着雪踏破铁鞋逛完了两条街。在站点等车，我环抱住雪轻轻吻在她的眉心。目送她上车，挥手。
我长出一口气来，然后怀着忐忑的心赶去11点的约会。
走进咖啡屋，我屏息张望着。当我的目光一一搜掠，停落在一位穿白色吊带裙的披发女孩，我惊在当下，不能思想。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她！卉
我很不自然的坐在她对面。她一脸灿烂的笑容，说：好久不见了。
我说：是的。从你结婚开始算起，有两年了吧。
她面色一僵，继而回复笑脸：求你了。别再用这种语调，我们之间至少还是朋友啊！
她说的那么轻松，也提醒了我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故人的约会。我抬眼望她，晶莹玲珑的皮肤，彩色的眼睑，暗橙色的挑染头发，颈上的光彩链子。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害羞而略显土气的乡下妹子了。她妖媚的让我心痛。
夜已入深，我们并肩走出咖啡店，扑面的寒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卉望向我，佯怒嗔气的让我脱下外套给她穿。她喝了些红酒，面颊绯红。凌晨时分的街道上空空的只剩下晚风喝流畅的街灯，她用轻盈的嗓音数着一盏一盏的街灯，我们就这样走完一条又一条街。谁也没有将话题涉入往事，稍一触及便立刻绕开。
卉问我如果没有明天，如果街道没有尽头，我会一直陪她这样走下去吗？
我愕然的望着她，许久，我说，如果你在两年前问我，我一定会说是。但现在你认为我还有机会吗？
她停住闲散的脚步，望着那幽碧的近乎于深邃的湖水。迎着我的目光，她说：润，我们重新来过吧！
一时间，我整个人似被电击中了，狂烈的波涛冲捣着我平静的思绪。我没告诉卉，有一秒间，我动摇了对雪的爱。
3.
我和卉同念一所高中。六年前，我考上了这个城市里的一所大学，她却落榜了。后来她一咬牙，提起行李和我一块来了这陌生的城市。我们小心安顿起高中时一起许诺过的美梦。很快地，她凭着年轻、漂亮、乖巧找到了一份某房地产公司的低级文职工作。而我在正常读书之外的一节必修课即是每天定时去她宿舍看她。
我躺在她的小床上，她会用皮卡熊将我的脸蒙住。等我们闹累了，就会去附近的公园坐坐。她说感觉到一个人打拼的疲惫和不安全感。这个城市始终没有给她一种归属感。她说自己就像生活在生活的阴沟里。我告诉她即使是生活在阴沟里，也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卉被公司派去深圳学习进修，那些起风的日子，她都会去一个固定的街头电话亭打电话给我。我怕她冻着，让她早早回去。她总是笑着说没事。虽然我没亲眼看见，但我能确定那时她是笑的。
卉进修回来后，也来学校看过我。再后来我们的联系慢慢的少了，我隐约感觉到她刻意的和我拉开距离。她的公司传出一些她和上司之间的暧昧关系。我私下里问过她，被她矢口否认。我老觉的她在欺骗我，于是一再争执，常常只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她闪烁不定的目光里，一些美好的感觉已经慢慢流失。
在卉生日那晚，她那位40多岁的上司终于公开跳出来和我叫板。从她慌乱的目光和闪烁其辞的表情中，我很悲壮的沦为了情场上一枚败卒。
半年后，他们结婚了。
4.
爱和遗忘都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过程。当我爱上一个人，她却已不再爱我。当我准备遗忘她时，她却又悄悄的将我记起。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再没联系过我，她的手机也打不通。又一次不告而别，她像个诡秘的精灵将我心丝抽出，打上几重节，然后转身飞走。
上完课，我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书。戴上耳塞，凭音乐麻痹自己一再躁动的灵魂。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卉。
卉说：很想见你。
半个小时后，我赶去青葱一片的白堤，见到了卉。她矜持而倔强的站在我跟前，投射来轻灵的目光。仍是一袭白裙，再没了浓艳的装饰。阵阵的清香从她身上传来。
我们彼此坚持而暧昧的对视，恍恍然长如隔世。
她说：我很坚决的和他离婚了。这些天，我一直在忙这件事。
我说：你的每次决定都那么盲目却坚决。
离婚之后的她的确还是个富婆。一大笔银行存款，一套住宅和一辆白色的威姿车。我半开玩笑的说：我是个一文都没有的穷光蛋，养不起你了。
她把手轻轻放入我手心，说：我也很穷，我穷的只剩下钱了。
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回应她，一度骤空的手心如今又被这失而复得的情人握的如此殷实。
5.
雪以前一直缠着我陪她去上海看她姑妈，都被我用各种幌子推脱了。趁着五一长假，我答应和雪一道去上海。我带了尽可能多的现钱。一路陪着雪买下了她看中的每一件衣服、每一个玩偶。雪很开心的看我拎一大袋东西，丝毫不收敛她的购物欲。走出商场，我特意提出和雪去拍大头贴。
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雪握一杯暖手的珍珠奶茶，嘴里哼唧着歌。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向她坦言分手的想法。
分手？她愣生生的不相信，一遍遍的追问为什么，脸色瞬时变的铁青。我说不清理由，尤其是我望着她那真挚而泪盈满眶的眼睛时，我又吞下了自己的意志，改口说那只是个玩笑而已。
雪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这种念头你最好动都别动，不然我叫姑父把你丢下黄浦江里喂鲨鱼去！
我告诉她那里没鲨鱼。她不动声色的一拳捶到我胸口。
这一次投石问路，让我对上海之行的初衷有了动摇。不忍这样赤裸裸的去伤害她，这让她情何以堪。
夏日的热浪无处不在的袭向城市的每个角落。我依然在拉上厚重窗帘的房间里对着一对发散着阵阵热气的电脑机器，修改着经过导师评点过的论文第二稿。空洞的敲键盘的声音配合着窗外车过的嘈声让我觉的非常郁闷。
卉打来电话说十分钟后她开车来接我。
在卉的公寓里，豪华的室内装饰和高档家具令我浑身不自在。她从冰箱里为我拿出一罐啤酒。我们走到阳台一边望着这城市糜烂的灯火，一边静静的聊着，从高中相识开始一直到分手，每一个细节都像夜空里的星辰闪烁着珍贵的甜蜜。
快凌晨的光景，我提出要走。她轻轻的走上来，凑近我耳根。
她说：你今晚可以留下来。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知道她已经将我逼到了必须作出选择的边缘。许久，我木然的摇摇头。我说，我回去了，还得改论文。
我说了句晚安，起身离开。蓦地被她拽住手，她问我真的已经回不去了吗？
她的告白震慑了我，我不响应亦不立刻转身。这最后一刻的静谧。
几分钟后，当我一个人独自走在凄冷的街灯下，肃然的枯叶偶尔会旋下，一两片，随兴所至，舞动这城市夜的凄媚。我知道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便历历可见。
卉，我们回不去了——飞鸟和鱼即使能够相爱，它们又能在哪里筑巢？
6.
雪又为了我的事和她的家人吵架了，最后一赌气，她真的从家里打包搬来了我的小屋。偏偏那时她又感冒了，头正发烧。我有些慌，逃了好几天的课呆在家里陪她。
雪虽然病了，脾气可一点也不弱。稍有一丝疏忽了她，仍会遭至她一顿玉拳“暴打”。
和她嬉闹的时候忘了厨房里正煎着中药。当我急匆匆的跑过去，沮丧的看着桌上溢满的药水，急忙拿起一张昨天的报纸去垫，不经意间看到了刊在上面的一条消息：今晨大雾，市郊发生一起交通意外，一辆白色威姿车冲破桥栏坠河，车主溺水身亡。
我脑中一阵嗡鸣，抓起报纸飞快的奔出门去。赶到报社才知那车主并非卉。我又掉头赶去卉的公寓，发现大门紧锁，那辆威姿车依然完好无恙的停在车棚里。
物业管理员告诉我那位常穿白裙的女主人已经将车和房子全部卖了，三天前，她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留下任何话。
我僵僵的立在原地。
蓦地，袋里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我武断的认定一定是卉发来的。
打开一看，原来是雪。雪说：我很想你，快回家吧！
我长长的吁一口气，再不徘徊，转过身，迈步离开。
扬天 20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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