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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江弱水: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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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发表于: 2003-06-02   

江弱水: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转载)

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
  这个人,学问好,文章也好,可大家只会私下叫好,不愿当众喝采,因为此人于公于私都大德有亏。纵使被人提起,也不外乎为一个女人的缘故:他与本世纪中国最让人着迷的那位女作家有过一段乱世情缘。可是,他未必是她心口的一颗朱砂痣,但一定是别人眼里的一抹蚊子血。不折不扣的,他是个汉奸。
  在张爱玲凄凉辞世引起的热闹中,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又一再被人谈及。这本书,当年有人向余光中推荐,说是“慧美双修”;去年贾平凹读罢,也着实称赞了一回。卜少夫不久有对胡氏文章的看法,他认为“都说张爱玲才气高,其实胡兰成才气更高”,“胡兰成的散文开中国散文的另一支,其成就是非常高的”(《星岛日报》1996年4月26日)。我读的这个本子,1958年日本名古屋期刊社印行,扉页上也不知是谁题道:“阅是书,如醉如痴,神游物外”。《今生今世》确有这样的魅力,叫我七百多页一口气读完。读完了,也差不多同意了胡兰成给中国散文别开生面的说法。
  显然,说这话已经颇费踌躇。此书给人的感觉,好比饱享美食的同时也吞下了苍蝇:那佳妙的文字中掺杂了太多极胡涂极混账的观念,与知堂文章两样。周作人倒是分得清,并不在文章里譊譊其行事如何正当。胡兰成不然,事过境迁,非但不心存愧疚,而且还口没遮拦,替汪伪辩护,为自己张扬。他认为蒋与汪只不过“一个是正册,一个是副册”(上册,第195页)一胜一败,也无非“桃花开了荷花开,我们去了新人来,亦不是我们有何做得不对”(下册,第16页)。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亲日思想:“我对日本,总是共患难之情”(下册,208页);“我在日本,好像是在亲戚家做客”(下册,第334页)。他大言欺世复欺心,每好以“民国世界”、“一统山河”的“周正”、“安详”之类来装点字面,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见得出一个“好”来。南京机场沿途的日本兵,他看着“着实有一种大气”(下册,第338页);恶名昭著的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连陈璧君都嫌其“血腥气”的,他却“印象甚好”,简直有梁山泊忠义堂的“阳气”(上册,第236页)。《今生今世》的胡兰成,十足像一个“望气者”,笔下动辄“喜气”、“贵气”、“‘旺气”与“兴发之气”,如刘姥姥之进大观园的满心欢喜,俗而且滥。种种令人生憎生厌处,反映出他所受教育的一大缺陷:他完全搞不清各种思想之间的主流与边缘之别,只是庄户人家的一个聪明后生,用了功,出来闯天下。其异于常人的性格中,得之于民间的,是江湖气;得之于史上的,是名士气;两者合而成为胡氏特有的策士气。他的心态,是根本不入20世纪的典型的幕客心态,近于战国纵横之士,是谈不上什么气节的。
  他的不守节,在私人生活上也暴露无遗。《今生今世》的胡兰成,是中国文学中难得一见的唐璜式人物。他对女性,情虽不伪,却也不专。他对发妻玉凤一往情深,与张爱玲两情相悦,且对小周、秀美、一枝、爱珍,一个一个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子,他都能欣赏,够体贴。但问题是,他要的是“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而他的情意会随其行踪的转移而改变,焉能系于一身!他那不粘不滞的思想,自说自话的本事,每当弃绝之际,总可以为自己找得着开脱责任的借口。他自认为是一位“永结无情契”的高人,旁人看来,到底只是个朝秦暮楚的荡子。
  可他的文章却实在写得好。我现在谈他的《今生今世》,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其人可废,其文却不可因人而废。此书也非全然可观,我特许其第一部分记故乡童年生活的“韶华胜极”约6万字,那是“在山泉水清”的文字。书中别处虽也不乏零珠碎玉,总不及这一部分,有如一天云锦的绚烂,一溪流水的清新。1984年香港《读者文摘》出版的《文华集》,是中国现代散文选集,编者独具慧眼,就选了“韶华胜极”的十分之一文字。因篇幅有限,乃大加删削,一篇略其数段,一段略其数句,虽能尝鼎一脔,毕竟割裂太甚,情味顿减。不过,我这里要论胡兰成文章之美,也只能零星撷取一些碎片,仿照周作人的惯技——抄。抄了出来,好处自见,连评赏都是多余的了,可是我不妨仍稍作点评。
  胡兰成发现,“爱玲是不聪明的人她就不喜”(下册,第119页)。他能得张爱玲欢心,其聪明是可想而知了。也许是偏见吧,我认为,,一个人的聪明程度,与他长大后童年回忆的清晰程度成正比。孩提时代的灵慧之气,不受中年的滚滚红尘污染而浑浊。在“韶华胜极”中,胡兰成追怀童年往事,真是语语都在目前,不仅名目数目,而且味觉触觉,以至于那朦胧而微妙的瞬间感受,都细腻而又鲜活地再现出来:
  
  我小时候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上册,第9页)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后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上册,第21页)
  
  胡兰成爱将他笔下的一切称为“人世的风景”。他总是把一些十分具体的场景放到悠远的时空中去打量,彷佛镜头一下子拉长,遂使一时一地的此情此景,给万象与千年一衬,平添出一份深邃与庄严。他又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各种感官突然激活而打通,多重意识并发,精采纷陈。如他描写夏夜村人到桥边乘凉,月出,露生,人声渐寂: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皆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上册,第31页)
  
  由实入虚,这是胡兰成的拿手好戏。虚实之间,有一种可感而不可言传的东西在,非一般平铺直叙的散文所能比拟,而简直就是现代诗的写法:
  
  我小时惦记着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来,天已大亮,新年新岁早已在楼下堂前了。(上册,第45页)
  
  秋天到楼上望见稻田自照墙外直接天边,一片成熟的金黄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斜阳蝉声里,如我此生的无穷尽。(上册,第105页)
  
  像这样神妙莫测的点化,在《今生今世》里,竟平常得随处可见:
  
  不觉日已衔山,去村口候望的人来说花轿已来了,在岭路上,果然听见锣声渐近,且连着放铳,只觉惊心动魄,登时女儿的一生都分明了。(上册,第123页)
  
  在一般的叙述中,胡氏的行文也绝无现代作家常常免不了的欧化习气,行文不冗不赘,用字精力饱满。比如下面一节:
  
  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后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畈里都是露水瀼瀼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茎带叶,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用猛火一煠,撒上一层盐花,就捞起来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上册,第19页)
  
  “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活脱脱是《水浒传》的口吻;“露水瀼瀼”却出自《诗经》的典雅笔法了。“拔”、“拖”、“撒”、“捞”,一连串动词,大手大脚,十分带劲。这样的文字,用得上胡兰成一个奇绝的形容:“我在西湖玉泉寺,见池养的大鱼,一匹一匹像猪群的堆堆挤挤,只觉还不及鱼店门口木盆里养着待卖为馔的活鱼,那至少是真的鱼,还有着江湖之气。”(上册,第80页)
  有江湖之气自不会烂熟。胡兰成的文章,虽然处处像鲜茶叶子揉得出碧绿的浆水般的诗意,味道却总带一点生涩。这又叫人想起周作人,但知堂老人文笔雅驯,其涩在意;胡兰成却颇有些粗头乱服的样子,其涩在语。《今生今世》不是那种纯净流畅的白话文,他常爱掺一点文言,与一点方言,又好用单音字,造句有时经不起严格的推敲,像他形容他父亲的说话那样,“尚在文法之初”。对这种只七分熟的文字,胡氏有清醒的自觉,说“我今使用的言语文字,如小孩乳齿才堕,新齿未生,发音不准确,连自己听了都未见得能意思明白。”(下册,第143页)别人亦说他的话“如鸡雏尚未啄破蛋壳”,叫人看了替他吃力。《今生今世》所以有此独特的文体,并非因为写于异域而丧失了中文的语感。胡兰成曾任汪伪《中华日报》主笔,对自己的社论相当自负。从他那时留下来的几篇文评看,用的是常见的那种头头是道的社论式语言。可见,胡兰成《今生今世》的文体,是刻意经营出来的,这就不能不联系到张爱玲了。
  胡兰成写《今生今世》,潜意识里有一特定的读者,即张爱玲。当初两人先结文缘,后缔情缘,彼此为对方的才气所倾倒。但那时胡兰成的才气,口头也许有充分的表露,笔下却尚无相当的体现。胡兰成自视甚高,虽敬佩张爱玲的文字造诣,暗地却也憋了一股劲,要与张爱玲争一短长。《今生今世》上卷一出,他便寄了给张爱玲,要让她看看“兰成亦有爱玲所不及的地方”。现在,他把自己的文章与张爱玲的合看,一会儿觉得好过她,一会儿又觉得还不及她,但无论如何,他说:“我总才不见得就输给她”(下册,第342页)。他甚至揣测张爱玲得知自己作此番对读,“必定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下册,第334页),语气是相当得意的。
  张爱玲结果“慌”还是“不慌”,是永远不得而知了,但胡兰成的文章确实不同凡响,我们却不能不知。《今生今世》尝引三国赞曹操的诗“是非功罪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似乎胡兰成的人与文是不能拆开了,可我们还得试着分别对待,让他的人格归人格,文体归文体。那真是不能无一、不可有二的鲜活的文体。
  
  1997年10月于香港
我小時每見太陽斜過半山,山上羊叫,橋上行人,橋下流水湯湯,就有一種遠意,心裏只是悵然。我在郁嶺墩採茶掘蕃薯,望得見剡溪,天際白雲連山,山外即紹興,再過去是杭州上海,心裏就像有一樣东西满滿的,卻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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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03-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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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欲显而故亏;周欲盖而弥彰。若言风格,自然各异;然功力骨力,确实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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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03-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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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好大的月亮。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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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03-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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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

写的漂亮
打瞌睡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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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发表于: 2003-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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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后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畈里都是露水瀼瀼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茎带叶,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用猛火一煠,撒上一层盐花,就捞起来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
我小時每見太陽斜過半山,山上羊叫,橋上行人,橋下流水湯湯,就有一種遠意,心裏只是悵然。我在郁嶺墩採茶掘蕃薯,望得見剡溪,天際白雲連山,山外即紹興,再過去是杭州上海,心裏就像有一樣东西满滿的,卻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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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0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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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来了
:D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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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0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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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是么~~
偶去劫。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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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0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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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三爷拿着打印的今生今世,满脸放光
打瞌睡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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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0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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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概这个通俗、中庸吧。
我小時每見太陽斜過半山,山上羊叫,橋上行人,橋下流水湯湯,就有一種遠意,心裏只是悵然。我在郁嶺墩採茶掘蕃薯,望得見剡溪,天際白雲連山,山外即紹興,再過去是杭州上海,心裏就像有一樣东西满滿的,卻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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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0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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厶儿吖,读胡的没?

染姨(484纺织娘的亲眷?),其实一直想问为虾米选转这一篇。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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