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城市笔记（一）关于童年
城市荒凉。
然而我们寄生在这里，如同一群气泡，空虚地守侯并不真实的幸福。那么，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似乎从来都不知道。是的，不知道。就象我和知磬，自以为是地演绎了一段故事，其实不过
仍旧是城市硝烟中偶尔腾起的一蓬微尘。喧嚣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惊人的戏剧，剧始剧
终，掌声也罢，谢幕也罢，都是多余的。事实上，只要转身而去就可以了，背影永远是通向未来
的绝对绿卡。都是一样的，没人能逃得出，城市的宿命。
曾经我以为T城会在我的生命里了然无痕，可现在我却阴差阳错地居住在这儿。有时侯，在城市滔
滔的人海中行走，我依然会幻想，有没有可能遇到知磬。一生这么长，而我知道我只为一个人驻
留，尽管一切早已无可挽回地成为时空中静止的符号，我还是不能做到把他从我的世界里一笔勾
销。
或许这是个应该倒叙的故事，但我必须俗套地从头讲起。
1.关于童年
我没有姓。不光是我，我们整个家族都没有姓。父亲说祖先冗长的姓氏在这个充分简单化的时代
必然要被忽略，因此，我们家族中的成员单单从名字看，仿佛是一群各不相干的人。很难想象，
今天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是如何从互不相干开始的；正好比先前并没有城市，人们煞费苦心地经
营出一片五光十色，却发现是被那么多的苍白情节所累了。
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这是父亲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每当这些时候，他那有着希腊式
轮廓与五官的面容便笼上了一层凝重的色彩，有点象旷世悲剧中壮烈的男主角，可惜只是石膏塑
成的大卫，一生只能悲哀地保持受难的姿态。我智慧的不幸的父亲呵，困在自己编织的神话里迟
迟不愿醒。我曾在他长长的流放期里度完困顿的童年，我不无悲悯地目睹了他对城市执迷不悟的
狂热。他说，城市是贵族的。但真正的贵族不属于城市，那应是一种漫生的骄傲的植物，永远不
同凡响地出现在任何地方，惟独不是城市。祖先遥远的荣耀对于我只能是个不甚美丽的传说，它
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少光辉，反而造就出我骄矜外表下一颗脆弱的心。
据说我出生时的情形略有几分奇异，但每个人的叙述总是各不相同且多有可疑，连我自己从照片
上也只读到那与绝大多数婴儿相似的憨态。于是从很早起，我便养成了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习
惯。在那虚像的世界里，有一个陌生的我，肌肤比雪还苍白，眉疏朗纤细，浓密的睫毛沉重地遮
着双眸，过分纯正的黑的瞳仁和半透明的幽蓝的眼白天生带着不可思议的冷漠，鼻子是单纯的
直，唇薄软鲜红，嘴角却深深地拗进去----一张捕捉不到悲喜的脸。头发似乎泄露了一点身世的
秘密，它直垂腰际，颜色是浓度饱满的赤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灼灼地燃烧起来。我从来都否认
每一次的揽镜自视与所谓的爱美天性有关，实际上，我从不认为自己是美丽的。直到我遇见知
磬，我才明白，美丽并非天赋的资质，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一双眼睛能够专注地凝视你，有一颗心
可以温柔地滋润你，那你就必定是美丽的。就象母亲，我美丽的母亲，她的美丽只为父亲一人绽
放。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有些难以置信。他们相互的依恋旁若无人到连我也
被排除在外，所以我的名字叫依一。我懂这两个字的含义，父母是在说明他们是彼此唯一遭遇到
的奇迹，而我的存在其实等同于一篇喻世的铭文。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这究竟是爱
情，还是已蜕为一种等待戈多式的惯性？没有答案，一直都没有答案。因此我成长的过程明显地
缺乏语言，我厌倦任何交流，我的天地是简单的，只有书本和纸笔；但又是复杂的，被太多过于
细腻的早慧的情绪所纠缠。我稚嫩的笔下曾反复出现这一双眼睛，黑而且深，专注地只对我一人
凝眸。我是在多年以后遇到知磬时才发现，他的眼睛就是我早已描绘过无数遍的那双眼睛。不同
的是，知磬的目光是流动的、易逝的，它不会只为我凝固，而我就那么坠下去了，越来越深，甚
至忽略了这双眼睛带给我的隔世的痛楚。
从我有记忆起，我们全家便处在不断迁移的状态中，父亲说城市是我们的终点。然而在一个相当
长的时期内，我们不过是从非常深的山坳迁移到比较深的山坳，再从比较深的山坳迁移到不太深
的山坳。“我们是快乐的候鸟。”父亲总是这样安慰母亲，尽管我对这庸俗的比喻嗤之以鼻，但
母亲的脸上却不可抑制地浮起异样妩媚的红晕。终于，在我六岁那年，我们来到了城市，虽然那
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城市，也足以让父亲欣喜若狂，可我从此看不到柔软的溪水和活泼的麦浪。一
度我的画笔下充斥着大片大片凌乱的脚印----城市给我的最初印象，除了践踏别无他物。
我们住在那种被称作“火车皮”的平房里，普通的工字结构，不足10 平米的面积，潮湿的墙上稀
薄地挂了一层黯淡的白灰。父亲和母亲兴致勃勃地花了若干个晚上把房间刷成了果绿色，却并没
有维持太久，很快墙皮便开始爆裂、剥落，清新的果绿在潮气的侵染下变质，阴沉的霉绿中炸开
着无数惨淡的白，总不免有几分骇人。我喜欢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悄悄地剥下一片片涂料，
细致地把它们碾碎在掌心，让自己被那种粘腻的、寒凉的质感淹没，然后再沉沉睡去。当然，狭
窄、恶劣的生存空间不可能影响父母的感情，他们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例外。我始终不合时宜地
冷漠，我在他们的生存之中，却游离于他们的内心之外，我过早地眷恋一些精致的文字与繁复的
线条，尤其是在进入城市之后。很幸运，我们还拥有一个小院，它是我短促童年中贫瘠记忆里罕
有的温馨。
小院只是小。淡青色的方砖仿佛婴儿的拳，一围就围出个柔软雅致来。院墙上爬满了绿藤，茂密
的叶纵情生长，生长成一扇柔美的门，门里掩藏了许许多多诱人的秘密。我曾幻想穿过那扇门，
就会抵达世外桃源；但是从来都不存在桃花源，从来都不。门那边，不，应该是墙那边，是我们
的邻居，一个30多岁的独居男人。他在墙那边养了一群鸽,这些呱噪的鸟儿们时常扑啦啦地闯进小
院,就象他自己,也时常圾着一双乌黑的球鞋踱到我们这边.多数是在吃饭时间,他排山倒海似地吸
面条,毫无顾忌地把烟头丢得满地都是,小院洁净的砖地上,总留下他粘稠的痰液。母亲对他的到来
总是淡淡地敷衍两句便躲开了,她选择表达不满的方式是踩缝纫机,那轧轧的声浪里藏匿了一个女
人最大限度的忍耐与抱怨,这种声响同时也伴随了我整整一生,这是后话。父亲固然鄙视他的粗俗,
但初入城市,高贵只能暂时搁置。那个男人总会在谈话的间隙转身对我笑一笑,那笑容很奇特,以致
于我至今还不能辨明那究竟是不是在笑。有时他会捏一捏我的脸颊说:“依一,你怎么这么白呢?”
要麽就是把手搁在我的颈后并从那里开始一直抚摸到腰部,他的手指凉而滑腻,令我不寒而栗地躲
闪,他不以为然地边摸边嘟囔:“这孩子，真瘦！”一个平凡的午后，阳光温暖而平庸，父母不知
去了哪里，他又来到我们的小院里。我头也不抬地涂抹我的画，他站在我身后，我觉得他的目光
就象那些痰迹，粘滞在四周。我厌恶地移了移椅子，他竟然一把抱起我，我清晰地听到画架砸倒
在地上的声音，他口里浓烈的烟草气灼热地喷到我的脸侧，他死死地箍着我，含糊不清地说：
“依一，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爱？你冷冰冰地让人受不了......”他的唇甚至就要触到我，我
剧烈地挣扎，不出声地剧烈挣扎，他惊讶地看着我，却仍不放手：“依一，别这样，依一......
啊－－”我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颜料刀深深地插进他的左肩，一些五颜六色的血淌出来。他慌忙松
了手去捂伤口，他咝咝地吸着气，语无伦次地说：“依一，你这么小，这么狠......你这么狠，
你，你竟然这么小......”我一言不发地退到绿藤的阴影里，我把颜料刀的刃移到掌心，尖锐的
金属切开我柔嫩的手掌，血大朵大朵地坠落在地上，不是纯粹的红，染着一层残酷的绿。我一言
不发，始终一言不发。我的目光直而且冷地逼视着他，直到那个男人满面恐惧地从小院中逃离。
他从此在小院中消失了，父母松了一口气，他们并没有把我手上的伤和这个现象联系起来，母亲
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怎么又把手弄破了？”我不回答，他们早已习惯了我的不回答。童年---
-我的童年，在那个午后结束，宛如一页被风掀动的书，只轻微的一响，便过去了。
值得一提的还有一场火。那真是一场美丽的火。记不清具体是哪一个夜晚了，一定是在冬季，只
有冬天，绿藤才会燃烧得那么茂盛。漆黑中跳跃着一朵朵鲜艳的火花，蓬勃地一路蔓延到墙那边
的鸽舍去。明亮的火丛中蒸腾着轻盈的黑的烟，那些灰白的鸟儿们仓皇地冲撞着，我听见一个男
人绝望的哀嚎。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许多状态不明的碎屑四处飞舞，我平静地睡去，这是一个
事故，与我无关。绿藤再没有生长起来，那面墙成为很纯粹的墙，让人连依靠一下的的欲望都不
会产生。这场火充当了一个休止符，那真的是一场异常美丽的火。
2001-4-26 23:21: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