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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江南]一千零一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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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发表于: 2003-04-01   

[江南]一千零一夜(三)

  晶莹的血喷涌在空中,尼古拉斯瞪着无神的眼睛倒向地面,他的镰刀落下,掉向惊恐的奥莉薇亚脸上。可是我的手在它落下前已经抄起了尼古拉斯的尸体和镰刀。血从我的手指上滴落,滴滴哒哒的。我一直不愿意让她知道什么是一个死神真正的生活,现在她已经看见了。我们就这样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灵魂中,麻木的看着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抗拒的死亡。
  我肩头也在流血,尼古拉斯的银月穿透了它。我静静的看着木然的奥莉薇亚,听她如梦呓一般结束了海姑娘的故事:“从此以后,他们在珊瑚的宫殿里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没有了么?”老野猪皱皱眉头,以一种很纳闷的语气问她。
  奥莉薇亚只是看着我,忘记了回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刚才杀死尼古拉斯的样子吓到了她。
  “没有了么””老野猪又问,他不太相信,奥莉薇亚每次讲故事都只讲一半的,因为故事的完成将意味着明天早晨掉脑袋。
  “啊!不是啊!”奥莉薇亚醒悟过来,紧张的说,还挤出一丝笑容给老野猪看,“海姑娘还有两个孩子,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才是最精彩的呢。”
  “是这样?”老野猪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事情的发展没有在他意料之外,明天还有故事可听,他似乎很满意。
  我好象听见了野猪打哈欠的声音,然后野猪公爵说:“那我再给您一天的生命,明天再讲给我听,虽然我很想知道公主和王子怎么了,可是我实在太困了。”
  老野猪开始摸摸索索的脱他一层又一层华贵的衣服,奥莉薇亚坐在被子里,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个曾经的小奥莉薇亚也有一种眼神我看不明白了,我觉得自己心里很闷,也许是和尼古拉斯搏斗的时候用的力量太大了。
  终于,我勉强的笑了笑,转身拖着尼古拉斯的尸体提着两柄镰刀,渐渐消失在重重帷幕里,踏在我们死神晶莹的血上。我轻轻的念叨着:“他们在珊瑚的宫殿里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们在珊瑚的宫殿里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们在珊瑚的宫殿里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

  我忽然回头微笑着对奥莉薇亚说:“他们在珊瑚的宫殿里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们是死神,我们在生和死之间寂寞,我们永远与尸体和死亡出现一起,镰刀上挂着失去记忆的灵魂,我们徘徊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同往。从生下来我们就注定流浪,永远都不会有幸福的生活。这一千零一个黑夜的安宁和等待迟早都会结束,其实我和这个被死亡腐朽的尼古拉斯一样的——寂寞!
  这些话卡在我喉咙里,卡得生痛。
  肥胖的老野猪搂住了奥莉薇亚,我从他的肩头上还能看见奥莉薇亚的脸,平静的脸,平静到了木然的地步。我忽然看见奥莉薇亚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我听见她轻轻的说:“不要看!”
  老野猪诧异的问:“夫人,您在说什么?”
  奥莉薇亚无声的笑了:“我什么也没说,夜深了,我们睡吧。”
  我垂下头,我听从了奥莉薇亚的话,我什么都不看。或许我是不想看,或许我是不敢看。这一切是不是我从来不敢承认的?我听见哗啦的一声床幕落下来,声音似乎都消失了,我好象能听见肩头的血渗进黑袍的声音。
  我站在黑暗里,黑暗是属于我的颜色。
  摩尔巴勒家族远古暴戾的血忽然燃烧在我的血管里。我为什么不能勾走那个老野猪的灵魂?是他杀了那些无辜的女孩!是他强迫别人在泪水和鲜血中离别!是他把荒谬的理论带给了整个利顿公国!
  我可以杀尼古拉斯,为什么我不能杀他?他和尼古拉斯一样剥夺别人的生命。我为什么要听任那个柔弱的奥莉薇亚在他的怀抱里用自己的一切挽救无辜的人们?她应该承受这一切么?
  我承认疯狂的意念在我的头脑中闪现,可是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和尼古拉斯战斗时那样杀戮的意志控制住了我,我紧紧握住了手里的镰刀!
  无数金色的箭从空中落下,剧烈的疼痛中,一枝金箭穿透了我另一只肩膀。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心被仇恨侵蚀了,所以惊醒了阿格尼丝。她一定惊慌的拿着流星的弓和白羽金箭飞翔在房屋外面要阻止我,圣洁的光穿透屋顶落下,在黑暗的房屋中变幻莫测。阿格尼丝从天而降,振动她雪白的羽翼,弓箭指向我的胸膛。
  “不要动,曼弗雷德,”阿格尼丝的声音很紧张,“我不想射你的。带着尼古拉斯的尸体赶快走吧,不要让大天使长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情。”
  我凝视着巨大的橡木床,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看了看阿格尼丝紧张的小脸说:“我知道你不想射中我,不过天使小姐,你的箭法一直很糟糕,下次不要用箭吓唬我比较好。其实我也只是想想,我又怎么能违背死神的规则呢?”
  我拖着尼古拉斯的尸体缓缓走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我对阿格尼丝鞠躬:“晚安,上帝保佑你们。”

  我的血在飞快的流逝,我在漆黑的夜里奔跑,雪原上静得吓人,我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我不需要跑的,我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最后我仰面朝天的倒在地下,看着如昔的星空,我微笑着说:“他们在珊瑚的宫殿里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没有人会听见,是对我自己说的。然后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阿格尼丝正用她的圣光帮我治疗伤口,我勉强的笑了一下表示感谢:“不用了,其实死神们经常会受伤,清晨朝露降下的时候会变成我们的血液。完美的死神应该是没有感情的生命,血管里没有血,只有清水。”
  阿格尼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帮我治疗,我又晕了过去。

  天使圣阿格尼丝的日记:
  死神们的血真的都是清水么?我好象不明白,我去问大天使长亚力克斯,他说是的。可是为什么曼弗雷德身体里流出来的清水是热的呢?还是有点奇怪。
  曼弗雷德这家伙真的堕落了,可是他的心没有被邪恶和死亡侵蚀,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侵蚀了曼弗雷德,该不会是诗歌和哲学吧?
  曼弗雷德这些天很奇怪,我用箭射了他,他反而对我好起来了,经常对我笑。可是我不喜欢看见他笑,我觉得还是以前欺负我的曼弗雷德比较正常。看见他的眼睛,我却觉得晚上睡不着,心里不舒服。
  明晚就是一千零一夜的最后一天,曼弗雷德快要走了。我怕大天使长迟早会发现是曼弗雷德杀死了尼古拉斯,虽然我可以帮他证明是尼古拉斯先挑衅的,可是他还是会被惩罚。天堂对死神们的惩罚都很严格。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要把一千零一夜这个古怪的数字设为期限,设成两千夜不好么?那样曼弗雷德会开心很多,我也会开心,我喜欢看见开心的曼弗雷德。

  明夜是最后一夜,我的黑袍象旗帜一样在这里飘拂了那么久,终于到了降旗的时候。洁白的雪原上不该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帜,我离开以后这里就没有死神了。至少在下一个死神来到之前,这里的人们可以稍稍远离死亡的恐惧吧?
  我在盘算明天午夜出发的计划,我想这里的人们应该很快乐我的离开,不知道奥莉薇亚会不会觉得有些悲伤呢?她已经会编很多美妙的故事了。这次病好之后,只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再加上阿格尼丝的保护,她一定会活得很长很长,有很多可爱的孩子。虽然我讨厌甚至仇恨野猪公爵,不过孩子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会象奥莉薇亚一样美丽和善良,知道很多东方的事情。
  我能想象一个孩子给奥莉薇亚搂在怀里,奥莉薇亚慢声细语的给他说印度国王嵌满天然宝石的王冠和舞娘们跳起肚皮舞的时候那一身闪烁的流光。古老的街道旁,耍蛇的人们用音乐和脚步让剧毒的眼镜蛇缩头缩脑的情景也会让他们对神秘的东方充满向往,就象老野猪那样。糟糕,我脑子里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怎么奥莉薇亚怀里的孩子渐渐变成了老野猪?
  让我安静一下继续思考。对了,她是不是会告诉孩子们那种印度的抛饼呢?我以前在印度最喜欢的食物,我对她说过的。
  阿格尼丝这些天很担心,她担心大天使长亚力克斯会惩罚我。她那种担心就象孩子做错了事情害怕被老师责怪一样。其实大天使长并不会给我最严厉的惩罚。可是我杀的是尼古拉斯,伯林格姆家族年轻一代中让长辈们引以为骄傲的死神。上一次我们的斗争是一千年前,圣子以自己的鲜血洗去了仇恨。可是仇恨是永远会复苏的,我已经震动了我们两家族之间数千年积累的世仇,伯林格姆家族的人会感觉到尼古拉斯已经死去,他们不会告诉大天使长,他们一定会坚持用自己的方法解决。

  晴朗的夜空里没有一丝云,公爵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从那一夜之后,我再也不去看奥莉薇亚,因为她曾经对我清晰的说:“不要看。”
  不要看就不看喽,很快我就会忘记她。我们死神都拥有长久的生命,慢慢的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勾魂的工作也让人容易忘记,没办法,这工作无聊得很。
  隐约的,我又听见遥远的雁唳,难道上帝又有命令来么?上帝不象是这么烦的人。我皱了皱眉头站起来远眺,一只大雁,纯黑色的大雁划着一道弧线飘过,黑色的卷轴落在了我的手中。
  我看看卷轴做个鬼脸笑了。来的真快,死神伯林格姆家族的信这么快就来了。打开卷轴,上面只有很简单的几个字——明夜,奥莉薇亚,死亡。后面带着他们长辈的印信。
  明夜是我作为利顿城堡的死神的最后一夜,他们要我交出奥莉薇亚的灵魂。或许这样能够缓解我们家族间的仇恨,至少表面上再支持几年。其实仇恨这东西就是大家都忍着点就没事了,只要我交出奥莉薇亚的灵魂表示屈服,可能也就是让亚力克斯用着火的鞭子打几下。亚力克斯是六翼炽天使阵营中最和善的一个,和我关系也不错,没准随便抽几下意思意思就完了。
  当然,条件是交出奥莉薇亚。
  阿格尼丝分明对我收到的信很有兴趣,飞着复杂的轨迹在远处徘徊,又不愿意问我要去看。我没管她,随手把信扯成两半,召下大雁绑在了它的腿上。然后拍拍它的屁股把它送走了,大雁惊慌的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想起这样很不妥,它,或者说她,可能是某个被伯林格姆家族收服的女巫变化的。
  阿格尼丝想飞上去追着看看又不好意思,犹豫了好久远远的对我哼了一声飞走了。
  我无所谓的笑笑,摸出块磨石来,开始打磨我的镰刀。死神在深夜的塔顶用磨石打磨着锋利的镰刀,黑色的袍子飘飘乎乎。我现在才发现漂亮的天使并非总没有艺术气质,阿格尼丝说的不错,这个情景看着是挺诡异的。

  黄昏了,最后一缕余辉收尽的时候,黑夜的寒气渐渐降临。毕竟是冬夜。
  寒冷和黑暗让我的感觉更加敏锐,死亡的气息从四周飞快的逼近。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我苦着脸看看城堡的外面,似乎伯林格姆家族最年长的死神们都出动了呢。死神们都是这样,以身上浓重的死亡气息为标志,勾魂越多的死神气息越浓郁。除了我,我喜欢白兰地的味道,有艺术气息。
  这里是公爵家的祈祷堂,我把一封信塞在奥莉薇亚的裙缝里了,她换晚装的时候一定能看见。我把奥莉薇亚约到这里来是为了借助圣堂的力量震摄那些死神,毕竟敢在十字架前剥夺生命的人不多,大天使长亚力克斯火焰的圣剑可不是拿来摆样子的。
  他们要是敢进来勾奥莉薇亚的魂,我去挨鞭子,他们去挨剑,好象我还是赚了。
  奥莉薇亚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里,看来她今天穿了高跟鞋,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吧?这个想法还没结束,只听见咣啷啷一阵乱响,好象是奥莉薇亚踢翻了花盆。我就说嘛,她穿高跟鞋自己把自己绊倒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何况一只花盆挡在路上?
  淡绿色的丝绸长裙裙摆一甩,奥莉薇亚窜进了祷告堂,回身一脚把门踢上了。有时候我确实觉得她甩长裙的动作象一只甩尾巴的花栗鼠。绿玫瑰的香气向我靠近了,奥莉薇亚跑过来凑到我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很久,乐得嘴也笑歪了,轻轻蹦了一下,扯着我的胳膊摇晃着:“喂,很多天没有见到你了,你的伤那么重么?”
  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我觉得确实女孩子长大了就比较难以理解,这个奥莉薇亚和那天对我说“不要看”的奥莉薇亚完全不象同一个人。为什么没有一本哲学书讨论一下这个呢?
  “当然,”我狠狠地点头,“我一直在抹药膏,手都抹痛了。”
  “那个死神呢?”奥莉薇亚好象有点担心,“你也治好了他吧?”
  “他死了,”我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
  “死了?”奥莉薇亚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死神死了?那上帝还健康么?”
  我摇摇头,严肃的说:“上帝感冒了!”
  奥莉薇亚掩着嘴格格的笑个不停,笑了半天才说:“我得去和野猪吃饭了,吃饭以后你在阳台上等我啊,我最讨厌祷告堂。”
  说着轻轻凑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又踢踢踏踏的跑向了门那边。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不过我也没拦住她。我轻轻扯着她的手,只是微微扯了一下就放开了,然后目送她跑到门口。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我在奥莉薇亚身后说,说得很平静。
  花栗鼠的背影忽然凝顿在那里,淡绿色的裙摆一甩,她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去哪里啊?”她瞪大眼睛看我,有点慌张。
  “伦敦,好地方,就是最近有点瘟疫。”
  “死神不会被传染吧?你快点去快点回来吧,我病刚好,我陪你看星星啊。”奥莉薇亚以小鼻子尖为中心分布的笑容总是让人觉得滑稽得可爱。
  我笑笑,不置可否。这是我从来不用的表情,奥莉薇亚一定会接着问下去的。
  奥莉薇亚笑了半天,忽然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也许很快,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我轻轻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象东方的丝绸一样。
  “不会吧?”奥莉薇亚凑到我脸上使劲看,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迹象来。
  “只是也许而已,可能很快就回来了。”我随口说。
  “你到底去干什么?”
  “那里有瘟疫,死了不少人,我们需要更多的死神帮忙。”
  “那么瘟疫完了你就回来了吧?”奥莉薇亚有点明白了。
  “不过有的瘟疫很长的……”我挠挠头说。
  “多长?”
  “一百多年喽。”
  “一——百多年?”看着奥莉薇亚瞪大的眼睛,我觉得它们好象要掉到我得脸上。
  “具体的说最长的有记载的远古瘟疫可以有一百零七年。”
  “那最短的呢?”
  “三天。”
  “啊!是这样啊!就三天嘛,”乐观精神终于发作了,“不过为什么调你去呢?”
  我耸了耸肩:“这里没有死人嘛。天堂的规定,只要死神所在的地方一千零一夜内没有死人,死神就得去别的地方干活了。”
  “什么规定嘛!”奥莉薇亚哼了一声,“东方就没有这样规定。”
  我笑笑,轻轻捧起她的脸,就着月光看了看,点点头:“确实长大了。”
  奥莉薇亚开始用手试我的额头看看我有没有发热。
  “陪我坐一会儿喽,午夜的时候我就走了。”这次我紧紧拉着她,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冰冷的死亡气息就在门外游荡着,我觉得那些阴冷的目光从每一个空隙透进来。踏出这里一步,她就会失去灵魂。
  我已经让大雁带信给大天使长亚力克斯,我愿意去挨鞭子,不过有他着火的圣剑守护,一千个死神也不敢伤害奥莉薇亚。可是必须坚持过今夜,大天使长在希腊拯救希腊国王的灵魂呢。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野猪等我吃晚饭呢。”奥莉薇亚愁眉苦脸的说。
  我赶紧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只要你讲个有趣的故事给野猪听,他一定不会杀你的。你养了那么长时间的野猪,就是野猪也快变成家猪了,不会那么凶悍的。”
  奥莉薇亚低头不说话。叹息一声,我用我最有打动力的语气说:“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或者……永远……不再回来。”一咏三叹,诗歌可没有白研究。
  “好了,好了,”奥莉薇亚一瞬间就改变了主意。现在她吊在我脖子上,无限缠绵的看着我。我不知道她这么情深万状到底是营造一个离别的场景来照顾我的情绪呢,还是又在计划着谋害我。好在今天夜里我就永远离开了,她就是想害我也没有机会了。
  我把她从脖子上摘下来,费了好大的劲儿劝她不要把我当根柱子用。然后拉她坐在椅子上,我自己则一屁股坐在高高的圣坛上,一声不响的看她——看她无聊的左顾右盼,一会儿理头发,一会儿理裙带,一会儿又把胸口的绿玫瑰插在头发间,轻轻晃着脑袋笑着,笑容好象有点傻。可是我没有告诉她。我就是这样看她而已。
  “我们说点有趣的事情吧,你小时候还认识什么别的天使么?”奥莉薇亚实在耐不住寂寞。
  我只关心时间,哪里还记得天使?我只好对她说:“你不是说你要给我说你小时候的事情么?你还没有说呢。”
  “这样啊……”奥莉薇亚贼贼的笑,“我已经想好了,我先给野猪说,然后把它改一改再给你说。”
  “为什么先给野猪说?”
  “野猪品位低点,随便说说就好了,给你说得再想想。”
  “好啊,我等着听。”我笑笑。
  “那你说点什么给我听吧,说印度啊,我没去过那里的,我只是看过书而已。”
  想了想,我说:“好吧。”于是我说起印度,说他们长长的裹头布,也说他们窄小的短上衣,说到了他们黝黑的皮肤,也没放过他们闪亮的眼睛,我告诉她他们用芒果做的果汁,又重复了我喜欢的抛饼。奥莉薇亚托着腮帮子认真的听,眼里闪烁着迷离的光彩,我想她真的很喜欢东方。
  我说得很凌乱。一切的一切,我能想到的关于印度的所有我都想告诉她,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教堂的钟敲响了十一点,卫兵们吹响了号角,奥莉薇亚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犹豫了很久,奥莉薇亚跑过来靠在我的胸前,踮起脚尖凑在我耳边说:“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他真的会杀了我的。”
  “别回去了,”我抱着她说,“和我去伦敦吧。”
  “他会杀别的女孩的。”奥莉薇亚忽然抬起头来看我,目光清澈得让人心寒,“他会杀别的女孩的,奥弗雷德,你知道的,你明白我在干什么,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么?无论怎么样你永远都能明白我的!”
  “那些女孩的生命对你真的很重要么?”
  “是的,”奥莉薇亚深深吸了口气,“你是死神,你可能不明白生命对我们有多重要,不过我告诉你,真的很重要!”
  我笑了。
  “真的,我没有骗你,”奥莉薇亚摇着我的手。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愁眉苦脸的。
  我还是笑:“我知道,她们的生命对我也很重要,你的也一样。你去吧。”
  奥莉薇亚愣了一下,笑呵呵的搂着我的脖子。正要离开,她又转回来:“你不会真的永远不再回来了吧?”看着挺忧郁的,她还不是完全的傻。
  “我真的不知道,”我最终还是骗了她。
  “永远……”奥莉薇亚犹豫了一下,“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你说。”
  “如果很多年以后我要死了,你无论在哪里都要回来勾我的魂,我看得见你的。我怕死,怕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子就勾走我的灵魂,可是你肯定会从我面前勾魂,我也喜欢你身上的白兰地味道。”
  想了很久,我伸出一只手掌说:“我发誓!”
  奥莉薇亚精巧的小手拍在我的掌心,她格格的笑。
  “对了,对了,天堂里是不是很快乐啊?”
  “是的,”我点头微笑,“人人都在宝石的房屋里过着永远幸福的生活。”
  “那你勾了我的魂,我们也去啊。”奥莉薇亚开心的拍手。
  “我们也去。”我说。
  奥莉薇亚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最后叹气说:“我今天这是怎么了,老说这么伤心的话,你去伦敦快点回来,不要忘记给我买一面那里产的玻璃镜子,那里的镜子最光滑了。”
  她果然没忘记镜子,我笑着点头。然后我松开了她的手。
  “走喽,”奥莉薇亚提着长裙跑向门边,一边还在念叨,“老野猪还在等我呢。”
  “奥莉薇亚!”我在背后大声的喊她的名字。
  她回头:“哎呀,死神也那么烦的么?不过是去一趟伦敦嘛。”
  “不是,”我走到她身边,“我学会一种用香水变的魔术,变给你看看吧。”
  “好!快变快变。”
  我拿出一瓶淡绿色的香水说:“这种香水一洒上,我就不见了。”
  奥莉薇亚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香水,我轻轻在我们的头顶揿下了香水瓶的银扣,温润的香气中,我轻轻吻在奥莉薇亚的唇上。然后我笑着看奥莉薇亚的眼睛越瞪越大,我知道她正看见我渐渐消失在她面前。直到她唇上最后一丝触觉也没有了,她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奥弗雷德!”她大声喊着,可是不会再有人回答她,声音在门窗间寂寞的回荡,只有古老的风扇咿咿呀呀,好象还在说什么。
  奥莉薇亚撇了撇嘴:“无情的家伙,这么就跑掉了。”
  她拎起裙子开了门,门口并排是四个死神,四个狰狞可怕的骷髅面具就在她面前一英尺的地方。可是奥莉薇亚一点也不害怕,她踢踢踏踏的跑出去了。她也根本不知道她跑出去的一瞬间,我的巨镰“风”在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们身上划出了晶莹的血,所以四柄镰刀才没有落在她的喉咙间。
  那种香水是解奥莉薇亚药水的配方,对于东方的药品我其实也很熟悉,只要学习一下配置起来并不难。没有什么难过哲学的,那是思考你自己存在的意义,我连哲学都不怕,还怕药学么?
  她永远也不能看见,不能听见我们这个世界的事情了,从此以后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站在她的背后她永远也不会感觉到。现在我能让她感觉到我的方法只有用我手上的镰刀去勾魂而已。可是我手上的镰刀再也不是勾魂的,现在它被用来杀戮死神!
  在奥莉薇亚的眼睛里,她面前只是一条四十英尺长的镜廊,有厚厚的红地毯,还有被她踢碎的花盆。可是在我的眼睛里,这里有二十位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他们挥舞的巨镰都向着奥莉薇亚而去。
  我的“风”在咆哮,它必须在这四十英尺长的镜廊中杀出一条血路,凄厉的风卷在奥莉薇亚的身边。我怒吼着挥舞镰刀,银色的光弧不断的跳跃,和我晶莹的血一起飞扬。伯林格姆家族的老家伙们有的是经验,可是他们没有我年轻,他们已经和他们勾取过的灵魂一样渐渐走向了衰老。
  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我的血溅在她身上,她也只会感觉到微微的水汽。我全力的挥舞着最强劲的“大挥”,生命不是那么轻贱的,有些事情必须用血让那些老家伙们明白。
  奥莉薇亚紫色的小羊皮鞋鞋跟敲打着欢快的曲子,我在用死神的血在周围的镜子上绘凄厉的图画。
  伯林格姆家族的奥斯瓦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背后,这个“静默的死神”冷笑着把镰刀扎进了我的腿里。剧烈的疼痛传来,我手上慢了一下,被几把镰刀压在了旁边的镜子上。我满嘴都是水一样的血,锋利的镰刃锁住了我的行动,我的体力不够了。
  死神们冷笑着,奥斯瓦德则缓缓走近了奥莉薇亚,在她背后举起了镰刀!他们要我看见我有多么虚弱,他们要让她死在我面前。既然我得罪了伯林格姆家族,我就要付出自己的一切来偿还,什么是我最珍惜的,什么就是他们最想要的!
  这时候奥莉薇亚忽然转过了身,奥斯瓦德吃了一惊,手上慢了下来,奥莉薇亚使劲睁大眼睛四周看了一圈,猫着腰轻轻着:“奥弗雷德,奥弗雷德……我知道你躲在这里,你出来啊,我看见你了……”我听见她的呼唤,我看见她的样子。她的长发垂在耳边,她侧着耳朵想听见周围任何细微的声音,她带着狡黠的笑容轻轻眨着眼睛等我忽然出现在某处。
  奥莉薇亚,走吧。不会有人回答你的,我再也不会和你玩捉迷藏的游戏……
  死神们面面相觑。在她唤我的时候,我仰天大笑,死神们惶恐的看着我大笑而流泪的脸!巨镰“风”在笑声的召唤中从地上跃起,纵横狂舞。我笑的时候喷出的血召唤着它里面摩尔巴勒家族先辈的灵魂,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们恐惧的躲避那疯狂的镰刀。
  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我沉重的喘息着,手持巨镰站在奥莉薇亚的身后,我残破的黑袍在寒风中猎猎飞舞。我毕竟是死神,哲学书和艺术不会抹杀我战斗的天赋,那些伯林格姆家族的老头子没有带更多的人来,是他们的错误。他们象一群窥俟猎物的狼,我们静静的对峙着。
  这个时候我听见奥莉薇亚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真的走了啊。”敲打着乐曲的轻盈步伐响在我身后,越来越远……
  在我以一对十二的对峙中,奥莉薇亚走进了她和老野猪的卧室。门隔开了生人和死神——包括我自己。我弓着腰,勉强举高镰刀封锁了门口。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快崩溃了,我一定得坚持到大天使长亚力克斯在今天午夜赶回来。即使用欺骗的方法,我也要让他们以为我还有战斗的力量。我唯一可以震摄他们的只有我的眼神,只要我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我不会让他们穿过这道门。
  其实我只是一个手持镰刀的稻草人,奥莉薇亚,你就是我守护的麦子。等到大风吹折了我的腰,希望你已经成熟,我毕竟不能守护你到永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死神。
  七弦琴的声音在我的喘息声中低唱,又一次,我听见了奥莉薇亚温柔的声音,说一个遥远的东方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东方的女孩。她的头发象丝绸,她的眼睛象黑宝石,她的眉毛就象春天青青的柳梢,头上的宝石红如秋天的枫叶。她每天在楼上吹起笛子,她快乐的时候吹快乐的曲子,燕子停在她的笛梢歌唱,她悲伤的时候吹悲伤的曲子,金鱼忧愁的沉入了水底……”

  我在艰难的笑,曾经有那少年的时光,我还不知道生命的残酷,我走在遥远的中国,柳丝掠过我的面颊,湖水溅上我的黑衣,我扛着镰刀快乐的走,就象那些扛着牧鞭的少年。我唱一首歌,谁也听不见,可是我自己快乐着,我觉得楼上那个吹笛子的小女孩其实正合着我的歌声。
  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们举起了镰刀,他们终于发觉了,我再也无法抵挡。我忽然转过身让我的后背去承受镰刀的刀刃,我虚弱的手伸向房门。希望我还有时间推开房门,再看看她弹琴的样子。

  “可是女孩很寂寞,因为天黑的时候燕子和金鱼都离开,她总是对着一盏灯火孤独的唱歌。直到那一天,星星满天的时候,那个黑衣的客人来自遥远的地方,他带着一柄巨大的镰刀,可是他不会割麦子,他高兴的时候唱悲伤的歌谣,悲伤的时候跳快乐的舞,他总是在星空下思考,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女孩也不知道,可是她从此不再寂寞……

  
  我连推开房门的力量也没有了,靠在嵌银的房门上,我竭尽全力去抚摸着那扇门,这样我就离她的琴声更近了一点,她的歌声穿透房门似乎能轻轻振动我的手心。
  “她从此不再寂寞,”我轻轻的笑,“因为拉着你的手看星星,所以不再寂寞,生命本就不该是寂寞的。感谢这一千零一个夜晚啊,感谢带我来到这里的所有人,在无论多么漫长的等待中,我从来没有寂寞过……”

  我终于说不出话来,几柄黑色的巨镰同时锁上了我的咽喉,拖着我离开了我守卫的门。长长的镜廊里,我离那扇门越来越远。他们拖走我,象是拖着那些失去生命的灵魂。阿格尼丝的圣光从天而降,她手持流星的弓哭泣,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艰难的指向了门口,我和她隔得已经很远了,我希望阿格尼丝能够看见我的手势。
  守护她吧,阿格尼丝,象你说过的那样,用你金色的弓箭坚持到大天使长的到来。风中遥遥的传来了阿格尼丝的哭声,我已经被死神们的镰刀拖着滑在了寂静的雪原上,离奥莉薇亚的琴声越来越遥远。
  阿格尼丝没有追来,她看见了我的手势么?她知道我想让她做什么,也许她也想救我吧?可是她无可奈何,她只是一个小天使。所以她只能大声的哭泣,她的哭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阿格尼丝是那么可爱的。

  身下的雪冰冷,死神们终于放弃了杀死奥莉薇亚的打算,他们会把我带去哪里?会杀了我么?把我的灵魂切成碎片抛进地狱么?我不知道。
  我的意识渐渐朦胧了,朦胧间听见雪化的声音,花开的声音,春风吹过第一丛玫瑰的芳香,花瓣散落在潺潺的流水上,某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我们拉着手,踏着水波走回从前……
  我的血流在雪地上,我第一次觉得我自己的血居然是热的,我忽然就笑了。


天使圣阿格尼丝的日记:
  七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是无法忘记当初的那个夜晚。那个夜里我失去我平生最好的朋友——死神曼弗雷德。
  曼弗雷德没有死,大天使长的火焰圣剑在关键的时刻阻止了伯林格姆家族死神们切碎曼弗雷德的打算。可是因为擅自杀死了伯林格姆家族的九位死神,曼弗雷德的灵魂还是被打入了地狱深处,我知道他在那里,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听不见他和我说笑话。
  主啊,其实曼弗雷德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他未必是一个很好的死神,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能看见温暖。求您拯救他吧!
  昨天我飞去看了奥莉薇亚,她已经九十岁了,她还没有死。摩尔巴勒家族的死神不忍心夺取她的灵魂,而对于伯林格姆家族,我想死神曼弗雷德最后挥舞巨镰的身影还依然战斗在他们的回忆里,他们不敢。奥莉薇亚有很多孩子,她在给她的孙子们分一种印度的食物,叫做抛饼。她说这是她最好的朋友所喜欢的。孩子们并不在意抛饼,他们更喜欢她的故事。
  奥莉薇亚总是说一个关于死神的故事,她说她和一个死神有约定,总有一天他会带着镰刀来取走她的灵魂,一起去天堂。在宝石的房子里,过着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她在等着,死神不会骗她。不过有的时候她也会自言自语的说:“那个好无情的死神哟。”
  临走的时候我看着她一个人躺在摇摇椅里,在夕阳的窗前等待星空的降临,我看见她夕阳里飘动的白发。她真的很老了,可是她总是微笑,她什么也不害怕。
  因为她和死神,有一个约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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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3-04-01   
回复:[江南]一千零一夜(三)
伤感啊~~~~~~~~~~~~~好久没有这样眼睛酸酸的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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