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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胭脂马(一)
级别: 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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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发表于: 2003-06-05   

[原创]胭脂马(一)

   夕阳浮在碧涛汹涌的草原尽头,从胭脂色里,闪出金灿灿的光芒。牧人的歌,飘到了天边,又幽幽转了回来,在空阔的草原上荡漾。
   “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孩童的歌声欢快,尖细,又嘹亮,传到山坡上老人的耳朵里,勾起无限的思念。他抬眼极目远眺,牧群归来了,放牧的孩子跨在胭脂马上,鲜红的衣衫正像花一样。
   “孩子,这歌是谁教你的?”待牧群走近了,老人问。
   “阿爸教的。”孩子回答,“咱们族里都会唱的。”
   “都会唱……”老人喃喃好像自言自语,“马背胭脂,你晓得马背胭脂是什么?”
   孩子笑了:“大爷,您是外乡来的么?马背胭脂指的就是咱们这里的胭脂马呀,好比我这一匹。不过真正好的胭脂马,颜色是……嗯……”他四下看了看,瞧见了老人脖子上扎着的一条鲜红的帕子:“就是像您帕子的颜色哩!”
   老人低头看了看,帕子真的胭脂一样红,忽然就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马背胭脂……马背胭脂……”
   孩子愣了愣,道:“大爷,您怎么啦?您……您哭啦?”
   “没……没有……”老人有些浑浊的眼睛在夕阳下果然是没有泪光的,须知经过了那么多的岁月,人其实就是从一个饱满的果实慢慢被蒸干了,干到脸上裂开一道道皱纹,干到想哭,也没有眼泪了。
   “大爷,您在这儿做什么哪?”孩子问道,“天就快黑了,晚了要找不着路了呢!”
   老人笑了笑,望向远处草原和戈壁交界的地方,孤零零立着棵高大的胡杨。“我在等着看海市蜃楼。”他回答。

   那天下午,柳清野奉了师父的命令,背着石头从隐居的地方一直走到草原的边缘去。他熟悉那路线,因为每次被罚,都是走到那里。那儿是草原和戈壁的交界处,有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也许,就是最高大的了,老远就能看见诡谲的枝桠,有的时候,爬上树梢,还可以看到海市蜃楼。
   不过,这次,他方一走近胡杨树,就突然见到一个维吾尔少年从树梢上跳了下来,气哼哼把腰一叉,向他喊话道:“喂,你来做什么?”
   柳清野自从父母反清事败遇难后,就一直同师父在草原流浪,听得懂维吾尔话,见这少年老大不客气的模样,莫名其妙,也用维吾尔话回答道:“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少年把那茶色的眼睛一瞪,显然是发了很大的火,道:“你什么时候都来得,偏偏今天来不得!”
   柳清野有些生气,道:“怎么,今天这树你包下了么?”他本不想惹是生非,但是见这维吾尔少年简直蛮不讲理,不由得肝火上升,把背上百来斤的石头往地上重重一放,震得干裂的大地都抖了三抖。
   维吾尔少年显然是看出他身手不凡,向后退了两步,但旋即又挺胸上前道:“怎么着!你力气大了不起么?你懂不懂规矩?”
   “倒看看是谁不懂规矩!”柳清野怒道,一拳打在石头上,碎屑四散飞溅。
   “当然是你!”维吾尔少年怒吼一声,伸了两臂直向柳清野扑了过来。
   柳清野原没有料到他会骤然动手,一怔之下,竟被他按着肩膀压在巨石上,撞得后背生疼,这就不由得火冒三丈,左手一抬,将那少年的两手按住,右肘同时就向他的手臂上猛击下去。少年吃疼,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柳清野就乘机出腿往他下盘一扫,将他放倒在地。
   维吾尔少年摔得龇牙咧嘴,却是不肯认输,一瘸一拐站了起来,又挥着拳头来打柳清野。
   柳清野轻轻把头一偏闪过他这一击,趁着他收拳不及,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另一只手照着他大臂上一抓,喝了声“起”,就把这维吾尔少年整个儿抡了起来。他虽有心教训这霸道的小伙子,但又无心伤人,故尔抡起的那一下力道虽猛,摔下去的时候已减到了三成力,只让少年摔了个仰八叉就算了。
   那少年这一家伙,恐怕落得个眼冒金星,呜哩哇啦用土话咒骂个不歇。
   柳清野一时也不晓得他骂的什么,只斥道:“这草原不是你家的,你想称王称霸,就是这下场。”
   他说着,看了看天色,虽然还早,可是要走回去,还有一段路,况且,师父交代过,人心难测,朝廷鹰犬遍布天下,让他千万不要显露武功,自己方才这样率性而为,如果叫师父知道了,不知道又要如何惩罚了!这样一想,就急忙搓了搓手,准备重新把巨石扛起来。
   “臭小子,别跑!”冷不防那维吾尔少年突然一声大喝,灰头土脸地扑上来死死抱住了柳清野的脚,“臭小子,你别跑!还没打完呢!”
   柳清野双手抱着巨石,腿脚被这样一拉,立时失了重心,本能地一松手,巨石就直向下坠去——正是冲着维吾尔少年的脑袋。柳清野大惊失色,喝道:“小心!”但已是不及,眼见那少年就要葬身巨石之下。他急中生智,自己向后仰天摔倒,同时就地一滚,拖着那少年离了巨石的威胁。
   只不过是一刹那,但是生生死死,已转了好几遭。维吾尔少年险些没了命,柳清野差点儿折了腿,两个人躺在地上,还保持着维吾尔少年抱了柳清野双腿的姿势,却都是面如土色,怔怔不能言。
   “谢……谢谢你……”维吾尔少年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
   柳清野摇摇手,师父日日教导他为人要“侠义”,救人于危难是应该的。不过,他指了指自己的腿,道:“你也该放开我了吧?”
   维吾尔少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开了柳清野,又搭讪挠着自己头:“差点儿没命了……嘿嘿,谢谢。”
   柳清野拍了拍身上土,站起身来。
   “等等!”维吾尔少年也一骨碌爬起来,拉住柳清野的袖子道,“等等,你赢了我,还救了我的命,这树我让给你了。”
   “让给我?”柳清野莫名其妙,“这树又不是你家的,再说,我也不想要,让给我做什么?”
   “不想要你还跟我打?”维吾尔少年更加惊讶,“今天不是你生日?”
   “生日?”柳清野哭笑不得,“这树和生日有什么关系呀?”
   “这……”维吾尔少年愣了愣,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啊……不是你生日……误会了……误会了……呵呵……真是误会了……”
   柳清野见他一个人傻乐,摇摇头,径自去抱那石头。
   可维吾尔少年又拉住了他:“我叫摩勒,误会一场,大家现在是好兄弟了。”
   柳清野愣了愣,微微点了个头,道:“嗯,我叫柳清野。”
   “柳——清——野——”摩勒舌头打着卷儿地重复,旋即喜上眉梢,“啊,你是汉人!你们汉人的名字都这样拗口,不过,我喜欢你们汉人,丹鹰小姐的阿妈就是汉人,吴阿姨也是,还有……咱们老爷也经常和汉人来往的……”
   柳清野觉得这维吾尔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再这样同他闲扯下去,一定是要被师父发现的,含混地应了句:“是么?”又去搬那石头。
   但摩勒拽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嘿,你知道丹鹰小姐么?她可是咱们草原上第一大美人儿,我今天和你打了一架,其实也是为了她啦!”
   “为了她?”柳清野奇怪道,“我又不认识她,怎么扯上关系?”
   摩勒嘿嘿笑道:“你是汉人,不知道我们阿勒部的规矩,咱们有个传说,就是十八岁生日的时候,爬上草原上最高大的胡杨树,在海市蜃楼里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命里注定的爱人啦,我今天就满十八岁,在这儿等了大半天,就是想在蜃楼里见丹鹰小姐一面呢!”
   柳清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们的传说倒也古怪,要是今天没蜃楼,你难道还一辈子不娶媳妇?或者,万一蜃楼里是个男的,你还……”
   “呸呸呸!”摩勒连连啐了几口,“你别红口白牙咒我倒霉呀——不过,你咒我我也不怕,我是铁了心一定要看见丹鹰小姐的,白天蜃楼里看不见,晚上我就回去守着她,反正算是我十八岁的时候见着她了。”
   柳清野笑了笑,道:“那就祝你好运气吧!”说着,把巨石扛在背上,向回走。
   “喂,你力气真大呀!”摩勒在后面叫道,“我在阿勒部里算是第一大力士了,你比我还厉害,一定会有漂亮姑娘看上你的!”
   柳清野呆了呆:一个漂亮的姑娘?他从来都没想过。他的生活,充满了读书,习武,还有,反清复明。他也快满十八岁了,别说像摩勒这样有个心上人,却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他忽然有一点伤心,感觉背上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哎——”摩勒不晓得他心里想的什么心思,声音依旧是快活的,“你虽然力气大,但是讲好了,咱们是兄弟,你不可以抢我的丹鹰小姐!”
   柳清野在石头下闷声笑笑:“我们汉人说‘朋友妻,不可欺’,我才不会做那么缺德的事情。”
   “好,你说的!”摩勒大声嚷嚷道,“我也听丹鹰小姐说过,你们汉人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今后娶了丹鹰小姐,一定带了她去看你,叫你见识见识咱们草原的美人儿!”说罢,似乎是心情大好的样子,扯着嗓子唱起歌来:“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柳清野听着,一句句,嘹亮,一字字,清晰,一声声,深情。他不由得默默玩味着歌词“马背胭脂犹胜花”,看来就是说的那位美貌的丹鹰小姐了。
   他有了一些些好奇,很想转过身去看看沙漠里是不是真的展开了蜃楼,里面是不是真的有少女。可是他忍住了——师父说过,他们松桥书院的弟子,这一辈子,就是为了驱除鞑虏,光复汉人的江山——其他的事情,唉,阿勒部美好的传说也罢,维吾尔无忧无虑的少年也罢,都和他没有关系。

   不过,在走出了百十步之后,柳清野还是回头了。不是因为蜃楼,而是,他听见马蹄声。在这炎热的,空气凝固没有一丝风的午后,马蹄声几乎就是敲击着大地,振振,从他的脚下传来的。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计算着远处来人的数目——在戈壁扭曲的景物里,一闪,一闪,总有十来匹马吧,由东南边来,顶着烈日,疾驰。
   柳清野的血液一刹那凝固又沸腾:啊,全是穿着深蓝色补服,帽子上簪有红缨的清兵呀!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他和师父的行踪已经暴露?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撒腿逃跑,可是,师父说了,满州鞑子杀我同胞,占我江山,应当见一个杀一个,这样跑了,如何是松桥书院弟子的行为?
   这样一想,他就把巨石放下了,大步跑回胡杨树下。
   摩勒见他去而复返,问道:“柳清野,你做什么?”
   但柳清野却是不答,双目紧紧盯着清兵马队,劲力暗暗运在了拳头上,只等着清兵一靠近,就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摩勒见他神色紧张,笑道:“你怎么啦?”推了他两下,却是分毫也推不动的,心下更加奇怪了,道:“你想看蜃楼呀?那就和我一起看嘛!不过——”他望了望远处渐渐逼近的马队,道:“那些人也要看吗?”
   柳清野只是不回答,屏息凝神。就见着马队到了近前了,乃是八个兵丁,风尘仆仆,有几个还受了伤,狼狈万状。那为首的一个紫铜色面皮的家伙,瞥了柳清野和摩勒一眼,就哇啦哇啦用满州话叫喊起来。
   摩勒拽了拽柳清野的袖子:“喂,他们说什么呢?怎么半个字也听不懂?”
   柳清野也不懂满州话,但是他本来已经要出招了,被摩勒这样一拉,竟然拳头没挥出去,不由地有些气恼,将摩勒的手一甩:“不晓得!”
   着急之下,他也没注意自己这话是汉语讲的。本来他剃头留辫子,难辨满汉,是以那紫铜色面皮的清兵才用满语同他喊话,这下听他言语,就用汉语道:“我们是富察康将军的部下,来这里同维吾尔十三部族结盟的,刚刚遇到歹徒行刺,翻译官死了,向导也死了,你晓得怎么去他们的部族里吗?”
   柳清野骤然听到“富察康”三个字,大惊:这不正是师傅所说,当年率领三千铁骑围剿松桥书院反清志士的罪魁祸首么!自己的父母就是在这一役中牺牲的,如今正是杀父仇人送上门来,分外眼红!
   “小兄弟,你晓得么?”
   柳清野冷冷一笑,道:“晓得!我晓得怎么送你们上鬼门关!”话音未落,人已拔地而起,“啪”的一掌就拍在马头上,那畜生登时口吐白沫倒了下去。马上紫铜色面皮的清兵也摔了下来。柳清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就着下落之势一脚踏在他胸口上,这人立时昏死过去。
   其余的几个清兵估计不会说汉语,见柳清野突然发难,哇啦哇啦的不晓得在叫些什么。但他们也看出这汉族少年是敌非友,再问什么究竟也是枉然,一个个都跃下了马,呛呛呛拔出腰刀向柳清野攻了上来。
   摩勒见这阵仗,吓得傻了眼:“柳清野,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不关你的事!”柳清野劈手去抢砍到自己面前的长刀,但是那人刀法着实精妙,竟是个虚招,一晃而过,自己就抓空了。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摩勒一头向柳清野身后的清兵身上撞去,“你方才救了我,这些家伙是什么人?强盗么?”
   “不关你的事!”柳清野再次大喝了一声,一边偏头闪过一击,一边飞起一脚把摩勒踢出圈外,“你回去,别送死!”
   摩勒却是个牛脾气,一屁股摔在地上,却嚷嚷道:“丹鹰小姐说过,好兄弟,讲义气!”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又闯进圈子去了。
   柳清野真是暗暗叫苦,自己一人对付七人本来已不轻松,这还有一个添乱的摩勒,可不是坏事!正恼火的当儿,感觉耳边劲风呼啸,正是一把长刀砍过来了,慌忙缩脖子躲过,而眼前又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另一把刀几乎是平贴着他的鼻子削过去的,他侥幸闪过了,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摩勒是根本不晓得柳清野为什么和清兵干上了,口中呜哩哇啦用维吾尔话叫着:“胆敢欺负我摩勒的兄弟!看招!”一把匕首挥得奇快无比,却是毫无章法的,打着什么算什么,皆因他天生力大,几个清兵不留神被他刺到了,也受伤不轻。
   柳清野就觑着摩勒直刺一个清兵的当口儿,振臂一纵,在空中翻了个身,一脚踹到那兵丁的面门,乘着他仰天倒下,抄起了他的腰刀,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余下的兵丁哇啦哇啦叫得更响了,摩勒也是吓了一跳:“柳清野,你……你杀人了……”
   柳清野自己亦愣了一下:虽然这么些年同师父躲避朝廷鹰犬,但杀人也是头一次。死人的面孔竟这样可怖,他的手都禁不住颤抖了。但是,如师父所说,要叫这些满州鞑子血债血偿,怎么能手软?他当下将长刀当胸一横,道:“不关你的事,这些人都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恶人!”
   摩勒愣了愣,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是他忽然指着天边道:“不好了,是沙暴!”
   柳清野哪里理会那么多,依旧挥着刀和清兵相斗,那刀舞得水泼不进,他的人也闪转腾挪,转眼间,又伤了数人。
   摩勒却在一边焦急地叫道:“柳清野,不好了,沙暴来了!快跑啊!”
   柳清野缠斗中如何有功夫回身去看,只隐隐觉得天色陡然暗了下来,背后轰隆隆如同雷霆,果然就是沙暴的前兆了。他心里不由得大呼不妙,手上招式一慢,立刻感觉前臂火辣辣一疼,被开了一道口子。他只听对面的兵丁大喝一声,长刀照着自己的脑袋砍下来了。
   柳清野心底一凉:休矣,休矣!却忽然被人推到一边,原是摩勒,呜哩哇啦叫着,一匕首刺中了敌人的手腕。
   那个兵丁的长刀登时脱手,怒喝一声,用另一只手一把扼住了摩勒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摩勒力气虽大,但是这兵丁高如铁塔,将他拎在半空中,他手脚无论如何踢打都伤不了敌人。
   柳清野右臂血流如注,已无法再战,但是摩勒因他而遇险,他如何不顾?只把牙一咬,换了左手握刀,怒喝一声扑向那兵丁,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将一把腰刀直插入他胸腹之间。
   一蓬污血喷涌而出,全溅在柳清野的脸上,叫他睁不开眼。他听到耳边狂风呼啸,飞砂走石全都割着他的脸,心知已身在沙暴当中了。
   “柳清野,快跑!快跑啊!”摩勒一把拉住他,“再不跑就死定了!”
   柳清野用袖子把眼睛一擦,依旧什么也看不见,正是昏天黑地了,沙土灰尘直往他口鼻里灌,呼吸都困难。他只知道摩勒正拽着自己受伤的胳膊拼命往什么地方拖,钻心的疼痛就从伤口扩散到了全身。

   柳清野怀疑自己是死了,因为一切都静悄悄,只有轻微的“噼啪”声。他朦胧的张开眼睛,看不确,似乎是一个中年妇人慈爱的脸——唉,这不是死了,见到母亲了么?他又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下,不知睡了多久,周围不那么安静了,显然是有人在说话。
   一个姑娘道:“你说他了得,怎么一下子晕了,就不醒了呢,我才不信。”
   一个少年就道:“真的,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一个人,把他的仇人都杀了,还能搬起那么大的一块石头,真是厉害!”
正是摩勒的声音。
   柳清野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看耀眼的阳光,直叫他头昏。他狠命摇了摇头,才慢慢回忆起,那天摩勒拽着他脱离了险境,一路狂奔到这个维吾尔村庄。扑进摩勒家的土屋里,他就晕倒了,这些天一直都是摩勒的母亲达丽阿妈在照顾自己的。他再细细打量四周,见屋子的门敞开着,门帘掀了一半,阳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的。从那掀开的帘子望望外面,果然是摩勒在外面呢。
   只听摩勒道:“丹鹰小姐,我兄弟还病着呢,等他醒了,我再带他去拜见你,陪你遛马。”
   那姑娘,显然就是丹鹰了,声音张扬霸道:“你说他手臂上叫人砍了一下,这就病了许多天,我上次从马上摔下来,胳膊都摔折了也没哼一声——哼,你还敢说他是英雄,我才不信!你叫他出来,有什么本事,使来我看!”
   丹鹰大概说着话就已经要进来了,摩勒连忙拦住:“丹鹰小姐,他是病着呢,我几时骗过你?”
   丹鹰哼了一声,道:“你骗我?谅你没这个胆子,还不给我让开了,小心我抽你!”说着,竟然真是从腰里抽出一条金灿灿的长鞭,一抖,打得满地尘土飞扬。
   柳清野心道,这丹鹰小姐真是个刁蛮霸道的角色,自己这样不露面,若是她真的打起摩勒来,可是自己的不是了。怎么说,摩勒也把自己从沙暴中救了出来,不能给他惹麻烦!
   他这样一想,不顾头重脚轻,腾地跳了起来,跨出帐篷道:“摩勒,我好了,谢谢你。”

   那土屋外,艳阳高照,摩勒一如初次见面,傻乎乎笑着,而边上的少女丹鹰,穿一身鲜红的衣裙,戴着鲜红的帽子,下面拖出鲜红的头巾,衬得一张脸仿佛牛奶上浮着玫瑰花瓣,薄薄的漆黑的刘海下,倔强而高傲的眉毛微微上挑着,是两道优美的弧线,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摄人心魄。柳清野本来听她说话,有十二万分的讨厌,这时乍一见到,只感觉仿佛在冬天里猛然见了太阳,微醺的,不知要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丹鹰先开了口,她绕着柳清野转了一个圈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你,就是柳清野?摩勒说的大英雄?”
   柳清野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丹鹰又绕着他转了圈儿:“看起来,你倒真是人模人样的。”
   柳清野那微醺的感觉被她这句无礼的话赶得荡然无存,觉得丹鹰把他当成畜生在打量,实在过分,当下闭了口,皱了眉,一言不发。
   丹鹰也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咬着指甲沉思了片刻道:“喂,柳清野,你要真是有摩勒说的那么大本事,你就把我阿爸的牛举起来我看。”
   柳清野轻轻哼了一声,还是不理会。
   丹鹰踱到他面前,瞪着他道:“喂,你听见没有,去把牛举起来,举起来我有赏!”
   柳清野把袖子一抖,冷冷道:“我不举牛。”
   “你——”丹鹰被他这样一堵,脸也涨红了,怒道,“我叫你举,你敢不举!看我抽你!”说着,把鞭子一抖,又扬起许多沙尘来。
   柳清野自沙尘中,看不清丹鹰动作,只猛然觉得胸口一振,居然已经被鞭子抽中了,他不由得怒道:“你怎么动手打人?”
   丹鹰嘿嘿一笑:“怎么?姑娘我高兴打就打,高兴要你举牛,你就得举牛,否则——哼!”兜头又是一鞭子,直舔上柳清野的鼻尖。
   柳清野一惊,慌忙仰身闪过了,由着丹鹰的鞭子蛇一样在自己眼前吐了下信子,又收回去了。他急急向后跃了几尺,重新站定了身形,将衣服上的尘土一掸,道:“姑娘,你不要欺人太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他却不知道,自己方才被丹鹰抽中了胸口,衣服已然撕裂,这样一掸,就破得不可收拾了。
   丹鹰挑着入鬓长眉,闪着如星妙目,收鞭子在手,道:“谁要你客气!你不肯举我阿爸的牛,有胆子就和姑娘分个高下,赢了我,我就相信你有摩勒说的本事。”
   柳清野怒道:“笑话,我有没有本事,与你何干?”
   丹鹰道:“怎么着,你到了我家的地盘上,还敢不服我管?看招——”一语出口,鞭子又攻了上来。
   柳清野根本无心和姑娘家打架,可是丹鹰的鞭子一下一下毫不含糊,缠卷抽打,招招狠毒,简直是与人拼命一般,舞得金光万丈,走石飞砂,逼得人非还手不可。他无奈之下,只得展开柳絮纷飞的轻功,使出蛱蝶穿花的掌法,和丹鹰杠上了。
   摩勒在一边干着急,叫小姐,小姐不听,喊兄弟,兄弟不应,反而不多一会儿就引来了一批看热闹的民众,把他家的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这阿勒部虽然同很多维吾尔部族一样,已经不再游牧转而从事农业,却因为定居在靠近草场的绿洲里,依然保持着牧民的习惯。这一天正是草原较技大会的日子,这些民众看骑射看多了,猛然发现这边的比试才是时时精彩,刻刻引人,便都从场子里跑过来看了。这当儿,正瞧见柳清野闪转腾挪,丹鹰衣袂飘飘,牧民们禁不住指指戳戳,品头论足,有好事的,当时就下注开局,要赌个输赢。
   柳清野知道这丹鹰的武功在普通牧民里也许算得希奇,但比起自己,还差老大一截子。只不过是丈着她使的那条九尺长鞭,招式纯熟,让人难以近身罢了。可是,这难以近身,就叫柳清野空练了好掌法却奈何她不得,一直缠斗不休,实在颜面无存了!
   他心想,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时间长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怕是要裂开,那样多半是要被丹鹰再次打中,丢人可就丢大了,为今之计,就是速战速决……只不过,究竟用什么法子可以胜过丹鹰呢?
   他把师父教的武功一一回想,突然眼前灵光一现:是了,就用这法子!当下卖了一破绽,向丹鹰的鞭梢上抓去。
   丹鹰见他这一招,分明就是自取灭亡,登时大喜,想也不想就把手腕一抖,让长鞭牢牢缠住了柳清野的手腕,嘿嘿一笑,道:“躺下,还不认输?”便发猛力去拽柳清野。
   她全没有想到,柳清野是暗暗运了劲力在手腕上,使出新近才学的“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正是借力打力的妙计。丹鹰这样用力一拽,自己反而失了重心,向后摔倒。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早有摩勒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丹鹰扶住了,道:“丹鹰小姐,你还好吧?”
   丹鹰一张脸气得通红,连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看柳清野好整似暇地站着,更是恼火万分,一把推开摩勒,跳将起来,指着柳清野的鼻子道:“喂,柳清野,你使的什么妖法?怎么我拉你,自己反而向后摔的?”
   柳清野见她愤怒的模样,一发娇俏可爱,本来的一声冷笑都咽回了肚子里,抱拳道:“姑娘承让了。”
   “承让你个头!”丹鹰撅着嘴,“你使妖法,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旁边围观的也都附和着:“对,这小子一定使妖法,丹鹰小姐怎么可能输呢!”
   柳清野半是气那些民众没有眼光,半是要叫丹鹰输得心服口服,一时,竟把师父的教诲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把马步一扎,半悬了双手道:“重来就重来,你来推我就是,我不动了。”
   摩勒见他如此,上来劝道:“柳清野,你别逞强呀,小姐很厉害的。”
   柳清野这是孩子脾气,存心要抖抖威风了,哪里肯听,沉声道:“我才不怕她!”
   “好,你说的!”丹鹰娇喝一声,把鞭子收了往腰间一插,真的紧跑了两步就全力向柳清野扑了过来,两手齐齐抓向柳清野的肩膀。
   柳清野微微一仰,避过一招,而丹鹰却不收手,双掌齐向下击,然后忽然变拍为扣,直扭上柳清野的手腕,喝道:“趴下!”同时伸腿去扫柳清野的下盘。
   柳清野是万没料到,丹鹰求胜心切,出手这般狠毒,自己若不移动,就要硬生生受她一脚,可是一移动,岂不是白白中了诡计,输了这场比试?他心中想道,大丈夫可杀而不可辱,我就受了一脚,看你奈我何!当下硬是不动,直待丹鹰一脚踢到,双手发力拽自己的时候,又故计重施,巧力将丹鹰摔了出去。
   可是丹鹰这一下,竟然机灵灵在空中翻了个身,没有摔倒,反而柳清野自己一愣之后,突然腿弯一痛,整个人都失了平衡,扑通就跪倒了下去。
   他心知是有人暗算,因向丹鹰怒道:“你暗箭伤人!”
   丹鹰仿佛也没有料到自己就这样赢了,怔了怔,才得意地一笑道:“谁暗箭伤人了,输了就诬赖别人!”
   “你——”
   柳清野刚要出口反驳,忽然听到身后一个严厉的声音,道:“清野,你已败了,还不认输?”
   柳清野大惊,回身一看,见人群中一个中年人面色凝重,却不是自己的师父曹梦生又是谁?他立时心中一凉,晓得自己闯了大祸了。
   “师……师父……”
   曹梦生板着脸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这么多天不见你,你居然贪玩跑到这里来了?”
   柳清野低着头不敢说话。
   曹梦生就继续道:“你已输了,还不跟我走?”说着,转身就走。
   柳清野哪里还敢有半句分辩,垂首跟在后面。丹鹰就在一边嘻嘻笑道:“哎哟,不好好学本领,被师父教训了吧?”
   “丹鹰!”蓦地人群里一声喝,慈爱威严兼而有之,只见一个黑铁塔般的维吾尔汉子大踏步走了上来,斥道,“丹鹰,你在胡闹些什么!”又紧赶了两步,向曹梦生师徒行礼道:“在下塔山,是这阿勒部的族长——小女不懂事,请英雄留步。”
   丹鹰把脚一跺,跑上来抓着塔山的胳膊道:“阿爸,你说什么呀,分明是我赢了,你怎么骂我?”
   塔山不理会女儿,只是向曹梦生师徒道:“英雄,你的高徒身手不凡,在下着实佩服!”
   曹梦生淡淡一笑,道:“族长言重了,在下只是个药材贩子,小徒这点微末功夫也不能同组长的千金相比,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塔山却是一笑,道:“英雄何必过于自谦?”然后,突然低声的,换了汉语道:“生死非吾虞——”
   柳清野一惊:啊,这不是松桥书院的切口么,这维吾尔族长如何晓得?他转脸去看师父,脸上也全是惊愕之色。
   塔山微微一笑,道:“英雄,请借一步说话。”

   塔山族长的屋子不同于一般维吾尔人家的布置,华丽中带着古朴,粗犷里又不失典雅,除却一应家用的陈设之外,竟然还有一张中原才用的书桌,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他师徒二人在毡子上坐定了,塔山就从桌边的木匣中摸出一个瓶子。柳清野伸头看着,见那瓶子天青色底子上描着一丛丛的松针,瓶口上还栓着一个玉坠,可不正是他们松桥书院的事物!塔山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把瓶子翻了过来,只见瓶底上鲜红的一个印章,正是“松桥书院”四个字。
   塔山把瓶子交到曹梦生的手上,道:“英雄一定觉得很奇怪,以我一个维吾尔人,怎么说得汉语又有这个瓶子,其实,这瓶子不是我的,而是我亡妻留下的。”
   柳清野隐约记起摩勒提过,丹鹰的母亲是汉人,难道她……他望了望师父,见曹梦生皱着眉头,显然不敢轻易信人,自己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塔山却全然不觉,继续说道:“我那亡妻是十六年前从江南逃亡到大漠的,我遇到她时,她和她的同伴正被几个清朝士兵追杀。她那同伴身上大小伤口血流如注,还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我那妻子自己也身受重伤。但她还是一人独力把敌人击退,当时的身法,与这位小兄弟方才比武时的招式一般无二。”
   柳清野心知方才使的松桥书院独门掌法,已被人瞧了去,回头师父必定又要重罚,不知要背着石头往那胡杨树跑几回。他不由得心虚地偷看了曹梦生一眼,却见曹梦生神情古怪,完全是一副吃惊不已的表情,这倒叫柳清野好生奇怪了。
   塔山踱了两步,道:“她当时击退敌人后,就不支晕倒,我便将她和她的同伴带回部族中,悉心照料,日生爱慕。可,她对于我的求婚总是加以拒绝,说自己身负极重要的使命,一定会连累我,为了这个,她甚至一直不肯说出她的名字。我却是为了她,学汉话,写汉字,花了不少工夫,终将她感动,才嫁我为妻,我这才晓得,她的名字叫叶白莲。”
   “叶白莲!”
   咣当一声,一只银茶碗掉在了地上——曹梦生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小师妹……嫁你为妻……”
   他话音未落,却见塔山一揖到地,道:“未知这位是李云生大侠还是曹梦生大侠……在下,传灯会塔山有礼了。”
   “传灯会?”柳清野一惊:这个组织他是知道的,听说那里面大小十四位当家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专门在关里关外暗杀满清官员——别的他是不晓得,但那大当家王春山大侠,一掌把摄政王多尔衮打得肝胆具裂,吐血而亡,着实为万千死难同胞出来一口恶气!柳清野还以为,传灯会中全是汉人,不想这塔山族长居然也是会众,倒也算是一件奇事……
   他想着,看了师父一眼,却见曹梦生怔怔立着,神情凄苦,心思仿佛完全离开了身体,只是喃喃答了一句“在下曹梦生”就再也说不出其他来。柳清野是从来没见过师父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必定是师父想起当年松桥书院一役,同门死伤过半,散落天涯,这些年一直在草原上寻找,却只找到小师叔过世的消息,怎么不叫人伤心?
   塔山全未注意,继续道:“传灯会,本来是传汉室正宗,做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事,与我这个维吾尔人无甚关系……所以,起先,白莲她们都把这事瞒了我,说怕连累于我。但其实,我们维吾尔人虽不受满清的欺侮,却长年被蒙古老爷压迫——你们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我是没有亲历,可被人奴役的痛苦,我如何不知?况且,我既娶白莲为妻,她的是就是我的事,汉人的事就是我们维吾尔人的事……”
   “塔山族长……”曹梦生忽然幽幽打断,“我师妹,她是怎么死的,难道是叫满州鞑子害死的?”
   塔山的神色里隐隐的一丝哀痛,叹气道:“唉,白莲她是为了传灯会的事,操劳过度,染病去世的……”沉默了片刻,神情突然又化为激愤,大声道:“但是,这说白了,就是被满清的禽兽害死的!我塔山若是不能给她报仇,我就不是汉子!”说着,一巴掌拍在身边的矮几上,把上面的杯盏震得玎玲咣啷乱响。“所以,白莲去了之后,我就和传灯会的王大侠说,我来顶白莲的缺,武功我是不会,人马我是不多,但是,只要我塔山活着一天,就和那些禽兽没完!”
   柳清野坐在一边听了,先也是同着塔山的话语一起慷慨激昂了一翻,但旋即又想:当年清兵入关,八旗铁骑数以百万,塔山族长纵有助汉人复国之心,但以阿勒部兵马,那当真痴人说梦。这塔山族长,算是空有赤胆和铁血,却全无半分头脑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和师父,再加上这些年来陆续遇到的反清志士,也不过就是一个阿勒部,即使算上散布于五湖四海的侠士,那与朝廷相比,也不过蝼蚁之于巨兽,滴水之于汪洋呀!他就一时乱了心思,索性不去想了。
   但曹梦生听了塔山此言,向塔山深深一揖道:“有族长此言,相信师妹死而瞑目了!”
   柳清野闻言便是一惊——看看曹梦生,神情严肃,悲伤已完全掩去。
   曹梦生道:“势单力孤怕什么?顾炎武有诗云‘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巢?’只要天下有心反清者,都豁出去和这些强盗拼了,不怕赶他们不走。我们松桥书院的弟子,自南宋以来,就一直以保家卫国为己任——”他说着,把柳清野拉过来,指着道:“这孩子的父母,就是为了反清叫朝廷害死的,但是这孩子还要继续反下去,师妹虽然不在了,但是族长你,既然有心帮她,她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欣慰的!”
   柳清野听得此言,脸上一阵发烧,心道:我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是惧怕满清鞑子不成?我们松桥书院个个都是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即便是拼却性命,那也决不罢休……我又如何能露了怯,给爹娘和师门丢脸?
   塔山愣了愣,道:“兄弟,我的汉语并不好,你说什么诗,我是不懂,但是,我们维吾尔人有句话说‘不管什么人打进家里来,都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当初就是这么和王大侠说的——我是你们汉人的女婿,我非帮你们把满州人打走不可——这些年来,我已经多方游说我们维吾尔十三部族的其他十二个族长,告诉他们,清朝的,没一个好家伙!只等我们结成十三部族联盟,打垮了准噶尔的那帮强盗,维吾尔人就和传灯会的英雄,以及中原屠龙会,天地会,白莲教的英雄一起,把满州人杀个片甲不留——”
   曹梦生激动地握住了塔山的手:“族长——”
   “哎——”塔山打断他,“你是白莲的师兄,那就是我兄弟,我们维吾尔人和汉人是兄弟。叫兄弟,咱们就是兄弟了!”
   曹梦生点了点头,当即按照他们维吾尔的礼节,同塔山相拥为礼,唤道:“兄弟!”
   “哎呀!”塔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兄弟,方才说到准噶尔,还有一件事忘记同你说了——当年和白莲一起来咱们阿勒部的另一个女子,叫吴水清,也是你们松桥书院的人呢——”
   “吴师姐!”曹梦生惊喜道,“不错,她可是恩师的独生女——她现在何处?”
   塔山道:“她和她带来的女娃儿一直都住在阿勒部的,那女娃李明心,如今也有二十岁了——吴女侠现下是传灯会的四当家,日前接到消息,说是满清大将军富察康来了大漠,妄图骗维吾尔人及哈萨克人同他们结盟——说是帮咱们打准噶尔,谁信?吴四姐就带了女儿去刺杀老贼了!”
   “果真?”曹梦生道,“那倒真是不巧——我也听到富察康来大漠的消息,知道他派使者来谈结盟的事,怕他妖言惑众,所以在半路上伏击,把那一队清兵都杀了——倒是没有遇到师姐——我本来打算一鼓作气,杀进军营把富察老贼也解决了,可是,徒弟却……唉,可惜那清兵还有几个跑脱了,不知是否乘机去了哪个部落兴风作浪……”
   柳清野这才恍悟,那天自己在胡杨树下杀的几个清兵,就是从师父手上逃脱的,又听得自己失踪之事耽误了师父刺杀仇人,脸上一烫,上前便禀报道:“师父,那些清兵是一个都没有漏网。徒弟那天把他们杀了个干净。”当下把那日胡杨树下之事向曹梦生说了一遍。
   曹梦生的脸上终于露出嘉许之色:“好,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奋不顾身之勇,实在不枉为师这么些年的教导。”
   “哎呀,说起小小年纪——”塔山忽然向门口唤道,“丹鹰,丹鹰,你快过来!”
   丹鹰和摩勒原也不曾走远,一直在门外面偷听,只是这两人的汉语,比起塔山来,就更逊一筹,听里面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慷慨激昂,根本就叽里咕噜不晓得讲的什么。她这时听见父亲唤自己,也不能躲藏了,只有走了进来,道:“阿爸,叫我做什么?”
   塔山将她拉到了曹梦生面前,道:“兄弟,这是我和白莲的女儿,方才你见过了。”他说着,也推推丹鹰道:“这是你阿妈的师兄,也是你吴阿姨的师弟,你叫舅舅便是——”
   “舅舅?”丹鹰狐疑地看看曹梦生。
   曹梦生细看丹鹰,却是百感交集,虽然丹鹰全然是高鼻深目的维吾尔美女,眉宇间却依然有汉族女子的秀丽,如何不是死去的叶白莲的影子?他不住喃喃赞道:“长得真像她娘……真像……”
   “啊?”丹鹰莫名其妙道,“是吗?可是人人都说我像阿爸哩!”
   “丹鹰!”塔山喝了一句。
   曹梦生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笑着打了岔:“哦,我是想,叫舅舅固然好,但是方才我见小姑娘轻灵敏捷,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如不嫌弃,我也想收她为徒,点拨她两招功夫……也好和清野做的伴……”
   “这是哪的话,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塔山呵呵笑道,“本来丹鹰的功夫,半是白莲教的,半是吴四姐教的,但是丹鹰淘气,没学好,兄弟你不嫌弃她,那才是最好——丹鹰,还不拜见你师父师兄?”
   “师父?师兄?”丹鹰望了望曹梦生,又望了望柳清野,道,“阿爸,我要师兄举你的牛给我看,他都不依我,以后处处端起师兄的架子来,我不是倒了大霉?那可不成!”
   塔山尴尬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除非——”丹鹰碧绿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突然展颜笑了,对曹梦生道,“除非师父你教我厉害的功夫,专门对付师兄,还有,如果师兄欺侮我,师父都要替我出头,这样我才拜师父。”
   柳清野本来见到丹鹰这样碧眼闪闪,脉脉有情的模样,心神荡漾,把场子里打架的事都忘记了,现在听她这样一说,顿时觉得多了这个师妹真是天下第一件倒霉的事情,师父如若看在小师叔的面子上就此应允了,自己将来不晓得还要受多少闲气!
   可是曹梦生见了丹鹰的神情,一发地像死去的叶白莲了,仿佛看见当年松桥书院与自己同窗共读、练剑拆招的的小师妹,千般思念万般感慨齐上心头,当下点头道:“你师兄他年纪比你大,比你懂事,不会欺侮你的。”

   丹鹰在当天晚上就由塔山设宴,拜在曹梦生门下,摩勒羡慕万分,对柳清野道:“你和丹鹰小姐居然成了一家的!”
   柳清野正自烦恼,听他此语,愈加恼火,道:“有什么?我又不是你,不想天天守着她。”
   摩勒道:“我只是羡慕你呀,哎,不如这样,我也拜你师父为师,你看怎么样?”
   柳清野为难道:“这……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摩勒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表情,道:“那……那就算了……”
   “什么算了?”丹鹰忽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先给柳清野来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对摩勒道,“他说了不算,我说了就算,我去同师父说,包管他答应。”说着,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回转过来,果然曹梦生也答应了。
   丹鹰这就得意洋洋地对摩勒道:“怎么样,还是我说话有用吧!师父叫你去行礼呢!”
   摩勒大喜,当即跳将起来,向丹鹰连连行礼,道:“谢谢丹鹰小姐,谢谢丹鹰小姐!”
   可丹鹰的一双碧眼却在柳清野身上打转,柳清野分明知道,而且觉得自己被看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埋头修补被丹鹰打坏了衣服。
   丹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喂,柳清野师兄,咱们和摩勒一起去见师父,然后去骑马吧,晚上骑马很好玩的。”
   柳清野心里一动,几乎就答应了,但想起丹鹰的种种刁蛮行径,又冷笑一声道:“谢了,没空,我要补衣服。”
   丹鹰一跺脚,上来抢了他的衣服道:“这个,明天再补又打什么紧?咱们去骑马吧,大不了,明天我给你补!”
   柳清野见她这般霸道,更加恼火了,一把抢回衣服,道:“不敢劳你大驾,你要骑马,还是快去吧!”
   他这一抢不打紧,丹鹰抓的也牢,他用力也猛,“哧”的一声,衣服就裂成了两半,两人各持半边,先是惊愕,然后就是怒目相向。
   丹鹰把衣服向地上一丢,踩了两脚道:“哼,不来就不来,我同师父说去,你欺负我!”转身就往门外跑去,远远的喊了句:“摩勒,你死了么!还不跟我过来!”
   柳清野遥看着他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远处灯火辉煌的场子里了,一个人气哼哼地重新坐下拾掇那衣服——破得这样厉害,恐怕是不能补了。
   “怎么,小孩子闹别扭了?”摩勒的母亲达丽阿妈从外面进来了。她是个中年发福的妇人,慈眉善目。
   “没什么。”柳清野摇摇头,“我补衣服而已。”
   达丽笑了笑,把破损的衣服夺了过来:“补衣服哪里是你们小伙子做的事?还是我来吧!你的伤口才刚好没多久,这样晚了,还是先休息吧。”
   柳清野襁褓中丧母,见达丽对自己如此温柔,心里的火气都去了一大半,道:“阿姨,不用麻烦了,我从小跟着师父过活,这些事情,都会做的。”
   达丽强把他按到了毡子上,道:“到了阿姨这里,就由阿姨来做——哎哟,你这衣服破得太厉害啦,补不好了,阿姨给你重做一件吧!”
   柳清野心想:都是丹鹰这刁蛮小姐,着实可恶!这样,脸上不免露出几分怒色。
   达丽看出他的心事,一边拿出些旧衣服拆,一边道:“其实,你也不要怪丹鹰小姐,她也很可怜的——她阿妈,就是我们夫人,生了她,却不肯花心思管她,她小时候身体不好,要不是有我这个奶妈,早就养不大了。”
   柳清野想着,丹鹰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听也罢。可是偏偏就是忍不住静静听下去。
   达丽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想这么可爱的一个人儿,那是要做皇后的命。可是丹鹰小姐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夫人就教她学武功,练不好,就要罚,天天起早贪黑,下着大雪,夫人都要带了她上天山去——这样一直到小姐十岁,夫人去世为止。你想这时候的小姐,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本来好强,又天天打打杀杀的,就更暴躁啦。而夫人的那个姐妹,吴女侠,虽然受了夫人的托付要好好照料小姐,但是你看看她自己的那一个女儿,也是成日价舞刀弄剑的,唉……”
   柳清野听到这里,倒和丹鹰有些同病相怜起来,想自己也是打从记事起,就随着师父读书习武,从不能有半句怨言,说起来,是为了反清复明的大业,但是,细细想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他也没有亲见,充其量,不过是为了父母之仇罢了,即便是父母,他都没有印象了……反清复明,那样的虚无缥缈,但又那样沉重,实实在在地压着他。
   达丽和蔼地摸了摸柳清野的头道:“所以,你们小伙子,心胸开阔的,别老是和她计较,她心眼还是很好的。就说我那傻小子,曾经有一次给塔山老爷放马,遇到了暴风雪,正好被丹鹰小姐撞见,救了他不说,还和老爷说情,对丢失的马匹也全不追究。摩勒对丹鹰小姐感恩戴德,你看看他那样子,丹鹰说朝东,他可不敢朝西哩!”
   柳清野不禁一笑,暗道:你还不晓得,摩勒迷丹鹰迷得要死,想娶她做媳妇呢!
   达丽见他终于笑了,便道:“你们这些孩子,就是要和和气气才好,你就歇着吧,包管你醒了,你的衣服也做好了。”

   柳清野记忆里,似乎难得有一晚睡得这样好,就好像有母亲陪伴在身边一样,无比的安全与温暖。他既不知道摩勒和丹鹰是什么时候骑马回来的,也不晓得第二天早上摩勒是什么时间起身的,一觉醒来,已是阳光满地,一套新衣服就放在身边。穿上试试,处处称心。
   柳清野心里一阵感动,想来达丽阿妈是一宿没合眼了,该去谢谢她才是!
   正想着,忽然就看见摩勒急急忙忙从外面闯进来了,道:“柳清野,你快去躲起来!快点!”
   柳清野莫名其妙道:“做什么?”
   摩勒将他的手一拉,就四下里转悠着寻找藏身的地方,叨念道:“唉,你还不晓得么?你大难临头了!你把丹鹰小姐惹恼了!”
   柳清野怔了怔,甩开摩勒的手:“说什么,没头没脑的?什么我把她惹恼了?”
   摩勒跺着脚,一副屁股着火的焦急模样:“你傻了!你昨天晚上不肯和她去骑马,她气得把马赶得跟疯了一样,在外面狂奔乱跑了大半夜,要不是因为塔山老爷和师父一早就上恰克图部去了,不晓得小姐清晨才回来,否则,她非给老爷骂死不可,就是我,也要被阿妈打掉一层皮!”
   “恰克图部?”柳清野惊道,“去做什么?”
   “我哪里晓得?”摩勒道,“老爷和师父叨咕了一晚上,说的都是汉语,什么传灯会,什么恰克图部的族长想和清朝结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丹鹰小姐已经嚷嚷了一晚上说要整治你,方才打发我来找你出去,肯定没你好果子吃了,你快躲起来吧,我就说没见到你。”
   柳清野闻言冷笑一声道:“整治我?我会怕她整治我?”
   摩勒却已经打开了一个柜子,把里面的物件一股脑儿地拖了出来,硬推了柳清野,将他往里塞,道:“好兄弟,你就别让我为难啦——丹鹰小姐的话我是不能不听的,但是陷害兄弟的事,我摩勒也是绝对不做的!”
   “哼,摩勒,做什么呢!”冷不防门口一道红色的闪电,丹鹰的皮靴已经踢飞了摩勒丢在地上的家什,站定了,满脸都是得意又傲慢的笑容。
   “我……”摩勒一下愣住。
   “师弟在帮我找东西。”柳清野冷冷道。
   “哦?”丹鹰把皮鞭握在手里,鞭梢甩成一个金色的圈,“是吗?我看,是你害怕我整治你,所以躲进柜子去了,我忠心的摩勒,把你抓出来了吧?”
   柳清野一甩袖子:“笑话!”
   丹鹰一笑,上前去用鞭子指着摩勒的鼻子道:“那么,就是你这吃里爬外的臭小子出卖我,要把他藏起来了?看来,你是皮痒了吧!”说着,作势要抽摩勒。
   “慢着——”柳清野一个箭步挡在摩勒身前,道,“要怎么整治,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和摩勒师弟没有关系。”
   丹鹰碧绿的眼睛忽闪着,笑嘻嘻看着柳清野,道:“我几时说要整治师兄你呢?不就是昨天师兄不肯陪我去骑马吗?我想,师兄一定是伤口没好,所以不敢晚上骑马啦,现在是白天,师兄,你不会不敢吧?”
   柳清野听到她说自己“不敢”,虽然明知道是激将,也忍不住头一扬,道:“有什么不敢,我就和你去骑马。”
   丹鹰立刻喜上眉梢:“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走吧!”当即跨出了摩勒家的大门。

   三人一同走到丹鹰家的马栏边,丹鹰的一匹赤红胭脂马早已经备好了,拴在一边。而栏里还有几匹马,没有上鞍,这时候亦没有带出去放,显然就是新套来的野马了,匹匹桀骜,不停地围着马栏奔跑,见有人靠近了,就长嘶起来,抬起前蹄,仿佛威胁着,若是靠近,就要将人踏死。
   丹鹰指了指马栏,向柳清野笑道:“怎么样?这都是我阿爸套来的好马,你看中哪一匹,就骑哪一匹。”
   柳清野望望这些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的野马,着实有些害怕,却不肯露出半分胆怯之色,随便向其中一匹高大的黑马一指道:“就是这一匹!”
   丹鹰看了看马,回头望着柳清野,脸上有些吃惊的神色,说不准是得意还是佩服。
   摩勒却扑上来抓着柳清野的胳膊道:“兄弟,这匹马是黑将军,抓来几个月了都没人驯服它,骑手都摔伤了好几个了,你这样……”
   “摩勒!”丹鹰厉声喝道,“你话怎么这么多,真是皮痒了!”
   摩勒怔了怔,还是不忍见柳清野吃亏,道:“可是小姐,这……”
   柳清野一挥手,示意摩勒住口,自己向丹鹰道:“我就选这匹!同你赛一赛,要是我赢了,你以后都不可以随便打摩勒。”
   丹鹰白了他一眼,道:“好啊,比就比,你小心摔断脖子!”
   “哼,不用你费心!”柳清野冷冷道。话音未落,左脚在地上一点,提气疾纵,便如一只苍鹰一般当空掠过,直冲马栏里的黑将军而去。
   摩勒和丹鹰看得眼都直了。但不待他们回过神来,柳清野已经跨上了那匹黑骏马,扯住了马鬃。那马长嘶一声,立了起来,就想要把骑手甩掉,但是柳清野两手抓得紧,两腿夹得牢,任它怎么又是踢又是跳,都不离开马背。这黑将军忍无可忍,撒开四蹄在马栏里狂奔起来,柳清野就抱着马脖子,丝毫也不松懈。
   丹鹰看得心惊胆战,摩勒更是几乎冲进马栏去相助,只是,牧民出身的他清楚,自己冲进去,只会葬身马蹄之下。
   黑将军在马栏里跑了几圈,仍然不能把柳清野甩下,勃然大怒,再次原地立起,长嘶一声,又跳跃踢打起来。但这时,柳清野猛然将马腹一夹,大喝一声:“驾!”黑将军吃疼,一个飞跃,跳离了马栏。
   丹鹰见此惊险之状,叫道:“柳清野,你不要逞强,我不打摩勒就是了,你下来,我重新套一匹马给你!”
   柳清野这时叫骑“马”难下,怎能叫丹鹰小觑了?狠命抓紧了马鬃,叫道:“说了赛一赛,就要分出胜负来,我赢了的话,你就不要再找我的麻烦!”说话间,这黑将军已经撒蹄向远处狂奔而去。
   丹鹰见了,一咬牙,哼了一声,也飞身上马,扬鞭欲去。
   摩勒追着道:“丹鹰小姐,我也去——”
   丹鹰却从马上回鞭子一抽将他挡下,喝道:“不许来,在这里等着!”话音未落,人已经去得远了。

   那一程,长得让人无法估计——自由,延伸在他们的脚下,奔向远处地平线上蓝得发绿的苍穹,直入霄汉。碧草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没有止尽,而闪亮的阳光就一点点挂在草尖上,如同天上劈开了一个金灿灿的果实,洒下了无穷的种子,每一粒都有生命,在跳跃,粘上勇敢的骑士,和他们的马,在他们的身上也绽放出自由的光辉。
   置身于这样的景色中,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柳清野觉得时空都错乱了,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在这里飞驰——好想,没有反清复明的大业,好想,没有和丹鹰打赌,只是自己,同着心爱的姑娘,玩着危险的追逐游戏。
   啊,这样任由情况发展下去,他的心会失落的,这不行!他的视线迅速扫向映在天边的景物,找个现实的生命寄托神思:一个牧群,一只离群的鸟,一棵树,任何,任何不让他就此迷失的东西。
   他就看见了,是丹鹰,紧贴在胭脂马的马背上,从他后面赶上来——不是她心爱的姑娘,而是刁蛮、任性的丹鹰小姐,让他兄弟摩勒神魂颠倒的人。可是,这样飞扬的红色身影,在疾驰的胭脂马上,就仿佛是一条飘扬在风中的红色头巾,那样鲜艳,醒目,摄人心魄,而且,叫人觉得,如果一片碧绿中少了她,那就没有了生机。
   柳清野居然怔住了,似乎黑将军也怔住了,一心想欣赏这美丽的红头巾——依稀听见了歌声:“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马背胭脂……马背胭脂……”柳清野心里默念道,“果然指的就是马背上艳若胭脂的少女啊!”美得仿佛一个梦!
   可是,是梦就会醒。丹鹰在超出柳清野十数丈后,得意地一勒马,转身大声笑道:“柳清野师兄,你输了,还要继续跑下去吗?”
   柳清野一惊,立时,对丹鹰的一切厌恶,齐上心头,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居然在比试中悄悄欣赏起对手来了,想道:决不能就此认输了,否则,今后不知还要忍受她多少嘲笑与捉弄!当下狠狠将马腹一夹,照着马臀使劲拍了几下,叫道:“还没比完,你休得意!”那黑将军吃疼,又或者也和主人是同样的心思,立刻撒蹄追了上去。
   丹鹰在前头咯咯一笑,鞭子一扬,也不甘示弱地催马飞奔。
   这黑将军,究竟还是野马的脾性,跑起来犹如疾风里的乌云,又好似一支黑翎利箭,一弹指间,又赶过了胭脂马。但是胭脂马也正像丹鹰一样,争强好胜,对这比试,志在必得,如何甘心落后,自穷追不舍。就这样,忽而柳清野在前,忽而丹鹰在前,忽而两人并驾齐驱,又不知奔出多远去。

   渐渐的,碧海的波涛中,可以看见其他的马匹和骑手了,也有几顶帐篷,看那些骑手的打扮,男子都穿着皮衣,女子的帽子上一例插着猫头鹰翎,显然是游牧的哈萨克人。
   柳清野见那一片草场,甚为广阔,边上的帐篷前正摆的酒宴,依稀男女老幼衣着光鲜,更有冬不拉和手鼓的乐声,原来这个哈萨克部族正办喜事。
   柳清野心想,这样冲到别人的宴席上未免太过失礼,可是回头一瞥丹鹰,见她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自己也就不肯先行勒马,伏在马背上,疾冲过去。
   等冲到草场边缘时,他才看见,场子里正是一对对哈萨克青年男女在玩“姑娘追”的游戏。因这哈萨克风俗,小伙子可在这游戏里向心爱的姑娘吐露心声,姑娘不许着恼,到了返程时,若是想惩罚轻薄男子,就狠狠用皮鞭抽他,若是接受对方的情谊,就把鞭子轻轻在他头上挥两下便罢,以示爱慕。其时,一对对男女,多数仍在倾诉心声,但有性急的小伙子已经被心上人打掉了帽子,狼狈万状,而打他那姑娘,因为用力过猛,鞭子脱手而飞正急得满脸通红。旁边观看的人们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的笑声未止,柳清野一人一马已经冲到了场内。那黑将军颇有几分想在人前显示的意思,长嘶一声,立了起来,接着又向情侣最密集的地方奔了过去。柳清野喝不住坐骑,恼火万分,更冷不防,头顶忽然一阵惊风,竟是丹鹰一鞭子抽到了。
   柳清野环抱着马颈,偏过身去,躲过了丹鹰这一鞭,同时拨转马头,迅速离开人群。
   围观的哈萨克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柳清野是不懂这叽里咕噜哈萨克话的,但那黑将军似乎明白人们喜欢自己方才的精彩表现,一发得意,不肯奔出场子去,只是里面绕圈儿。
   柳清野心里暗暗叫苦,用力抱着马颈,扯着马鬃,强迫黑将军掉头。好容易将它制得稍稍服帖了,丹鹰又是一鞭子兜头打了下来,且喝道:“想赢我,没那么容易!下马来!”
   柳清野见她这一招,显然是要逼自己松了双手,落下马去,心里偏偏逞强,当下松开双手,两腿夹紧马腹,身子整个儿朝后一仰,竟在这马背上下了个铁板桥,叫丹鹰一击又落了空。然后,他腰未直起,先伸手就势在马臀上拍了两下,喝道:“快走!”又催马欲去。
   “休想!”丹鹰那边娇喝一声,胭脂马猛然赶上几步,马头一转,横在黑将军面前,挡了去路。她自己松开了缰绳,一个翻身,凌空跃起,立在了马鞍上,长鞭一抖,就去缠柳清野的脖子。
   柳清野见她这简直就是拼命的打法,不禁怒道:“哪有你这样赛马的?”说话间,身体一斜,整个人挂在马脖子上,避过丹鹰一鞭。
   丹鹰却是不待招式使老,趁着柳清野想要重新坐上马背,又将鞭子往横里一甩,逼得他不得不再次挂下马去。“怎么,反正你要赢我,就是不行!”
   柳清野被她弄得满头大汗,更加火冒三丈,大喝一声,也自马背上跃起,翻身闪过那凌厉的鞭梢,又一把抓着马鬃,稳稳坐了回去。
   一边看着热闹的哈萨克牧民,乍见这两个外族青年,只道是情侣,但看见这样的打法,又实在不像是儿戏,加之两个人统统说的维吾尔语,更叫人一头雾水,于是纷纷交头接耳,指指戳戳,就连那几对玩“姑娘追”的,也都调转马头,立在场边观看。只见丹鹰红彤彤轻盈似霞,手里鞭子却快如闪电,柳清野在无鞍无镫的高头大马上,忽左忽右,腾挪闪转,如履平地。这些人几时见过这样精湛的工夫,个个目瞪口呆。
   柳清野斗了一会儿,虽然依仗轻功不错,丹鹰奈何他不得,但是,马上的功夫,究竟是丹鹰驾轻就熟,自己也胜她不了。他一时烦恼万分,想道:这样打下去,当真是看谁先累死了!
   正自心烦意乱,忽然侧腰一振,金鞭已经欺上身来,绕了个结实。丹鹰喝了声:“下来!”他就感觉一道猛力正从鞭子上传过来。
   这一下,倒还合了他的心意,想他昨日胜丹鹰,不就是用了借力打力的功夫么!当下暗运内力,将丹鹰之力反送回去,震得她“哎哟”一声,翻身跌下马去。
   柳清野一惊,晓得丹鹰一摔,必定要受伤,暗骂自己行事卤莽,急忙左手把缠在腰间的鞭子扯下,右手在黑将军背上一拍,借力跃起,跨上了胭脂马的马背,同时左手鞭子抖出一卷,缠在丹鹰腰间,将她拉上马来。
   只是转瞬,丹鹰已经靠在柳清野怀里了,两个人都是惊魂未定,惨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来。但哈萨克人却爆发出一阵欢呼,鼓掌的,吹口哨的,哇啦哇啦乱叫的,全从场子四周围了上来,把他们两人两马围在中间,接着,就拉着手,载歌载舞。
   丹鹰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狠狠对柳清野道:“都是你!都是你!”
   柳清野被“狗咬吕洞宾”,恼道:“我救你还不好,难道要摔你?”
   丹鹰夺过胭脂马的缰绳,誊出一只手往后推着柳清野道:“你快回你的马上去啦!他们……他们以为我们是……都是你做的好事!”
   柳清野也约略猜到,可能这些哈萨克人 以为他和丹鹰是一对吵嘴的情侣,现下已经和好了。想着,他的脸也发起烧来,飞身跃回自己的马上。
   可是,他方才拉丹鹰上马,慌乱中,不知怎么的,丹鹰的头巾勾在了他的腰带上。他人一跃,就把丹鹰扯得偏过头来“哎哟”叫了一声。这一叫,柳清野自己还没注意是什么事,旁边的哈萨克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柳清野一发耳热心跳,哪里还敢细看,随手拽了一下,就把丹鹰的头巾扯掉了,擎在手里一看,方才愣住。
   再转脸看丹鹰,只见她一张脸红得和这头巾一般无二,正是又羞又恼,一转马头,喝了声“驾”,就向原路返回。他自己呆呆立了一会儿,有几个哈萨克小伙子哈哈冲着他笑,且拍拍他的马,那意思是:“你还不去追?”他这才反应过来,逃也似的去了。

   柳清野忽然就落下个好大的心思——他一路追着丹鹰回到阿勒部的地界,畏畏缩缩想把头巾还了,可丹鹰却看也不看他,只顾着自己跑开去了。
   柳清野没有办法,只有把头巾藏在身边,暗想:这事情,还是不要叫摩勒知道的好。但是,究竟为什么不能让摩勒知道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了,因此,躲着丹鹰,也躲着摩勒。
   所幸,一连几天,丹鹰都没有再来找他的麻烦,摩勒则是像往常一样做丹鹰的跟班,也很少在他面前出现,柳清野这才不至于坐卧不安。
   不过,生活在一刹那又回到了原来那充满了读书和习武的状态,他却也有些莫名的失落与怅惘。尤其当他练武的时候,若远远看见丹鹰正支使摩勒牵马,甚至,正听到丹鹰在对摩勒呼来喝去,他心里就别有一番滋味。
   “柳清野啊,柳清野!”他暗暗对自己骂道,“丹鹰是何等刁蛮任性的一个角色,你却在这里对她念念不忘做甚?你又不是摩勒……你这是中了邪么!”
   他骂是这样骂,但心思一发地系在了丹鹰身上,到了第十六天傍晚,居然开始烦躁不安,想:丹鹰怎么就不来找我了呢?难道是我夺了她的头巾,她真的生气了?他便连练功的心思也没了,胡乱练了两趟就回屋子里去了。
   可一进门,却见自己的铺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衣服,恰是当时被丹鹰鞭子抽坏,又扯成两片的那件,如今已经缝补好了,而且,为了掩饰裂缝处衍缝的痕迹,已经在缝补的地方按照维吾尔的风格绣上了花,如此巧意构想,把一件旧袍子脱胎换骨,变得焕然一新。
   柳清野心想,达丽阿妈竟然为自己一件衣服花了这许多心思,实在是待自己犹如亲生儿子一般了,晚上见了该好好感谢一番。当下,把这袍子换了,伸伸手,动动脚,无比舒心。
   这时,门帘子一掀,摩勒撞了进来,道:“兄弟,塔山老爷和师父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愣着?”
   柳清野一眼瞥见自己换下的衣服里,丹鹰的红头巾正露出了一个角,慌忙走上一步,挡住了摩勒的视线,道:“师父回来了,他和族长出去办事,办得如何?”
   摩勒哪里晓得柳清野心虚,笑呵呵道:“那想来是办得不错了,族长说了,这就要叫大家伙儿上场子里去,好像是要庆贺呢!扎伊家的阿伊玛汗——就是阿勒部唱歌唱得最好的姑娘——族长是吩咐她带了琴去的。”
   “是么!”柳清野搭讪笑了笑,弯腰把衣服和头巾一股脑儿拾了起来。
   摩勒却上来夺那衣服,道:“哎,你怎么跟大姑娘似的!去场子里大家乐呵乐呵,你还要换衣服不成?”
   柳清野尴尬的笑了笑,隐在衣服里的手慌忙把头巾往怀里塞,说道:“哪里……我……总要收拾一下……”
   摩勒笑道:“换就换嘛,脸红什么?我就是打算换身衣服的——不过,丹鹰小姐和其他人都已经到场子里去了,你再不来……”
   柳清野一听“丹鹰”二字,先是一喜,但旋即又是心慌不已,连忙摇手道:“不,不,不,还是你自己去好了……我,我要先见师父去……”
   “师父?”摩勒将他的手一抓,“师父早就同老爷上场子里去了,你快同我来吧!”不容分说,就把柳清野拽了出门。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清辉洒满草原,点亮了场子里的篝火,冲霄而上,熊熊。
   但是那在柳清野看来,绝对不是今夜最明亮的事物——再亮,不过丹鹰的碧眼,闪闪,一直闪到了柳清野心里,叫他不敢抬头。
   场子里正摆着宴席,曹梦生和塔山在上坐着,满面春风。
   “这一次,咱们已经说服了恰克图部……”塔山笑着向大家宣布,“这本是维吾尔十三部中最后一个未同咱们结盟的部族。如今十三部族同盟已成,下个月初五,咱们维吾尔十三部族的族长就要聚起正式结盟——从此以后,维吾尔人就要联合起来了!”
   聚集着的族人,并不是很清楚十三部族联盟是做什么的,但是相信族长这样开心,必定是好事了,皆举杯欢呼。
   只是丹鹰推推她父亲道:“阿爸,联合起来做什么呀?”
   塔山道:“联合起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同时,也完成你阿妈的遗愿,把清兵从中原赶出去。”
   丹鹰不甚明白的样子,向柳清野道:“喂,柳清野师兄,这是说,清兵占了你家吗?”
   柳清野自从入了席,发觉自己同丹鹰之间就只隔了师父同塔山两人,就一直心慌得扑扑直跳,骤然听见丹鹰和自己说话,居然张口结舌,愣住了。
   曹梦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回答丹鹰道:“清兵不仅占了你师兄的家,还害死了他的爹娘,更杀了很多无辜的汉人,他们罪大恶极,天理所不容——怎么,你娘都没有同你说过?你吴阿姨也没有同你说过么?” 说罢,又向柳清野道:“清野,你说——”
   “我……”柳清野结巴了一下,回到了现实中——他都在想些什么,丹鹰,丹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生来就是为了反清复明的——当下,朗朗答道:“满州鞑子占我山河,杀我同胞,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但凡我汉族儿女,无不恨之入骨,中原各地有识之士纷纷揭竿而起。今日,能得维吾尔十三部族鼎立相助,感激不尽!”
   “嗯。”曹梦生听他说得正与自己平日教导一字不差,捻着胡须,微微一笑,也不再追究他方才到底在发什么呆了,但是转向丹鹰问道:“丹鹰,传灯会和反清的事,你娘没有同你说过?你吴水清阿姨也没有同你说过么?”
   丹鹰撇了撇嘴,道:“我阿妈是说过,阿爸和吴阿姨也说过,可是……”
   可她还没说完,那边塔山却向曹梦生道:“兄弟,这次是多亏了你——你不仅武功好,书读得也多,若不是你,怎么也劝不动恰克图部呀——咱们上场子里去祝两圈酒吧。”
   曹梦生谦让了两句,终于点头答应,二人便离了位子。
   他们这一走,柳清野同丹鹰之间只虚隔了两个空位,叫丹鹰清澈的目光直停在柳清野的脸上,逼得他无路可逃。
   “柳清野——”丹鹰嘻嘻笑道,“这个联盟,是不是要帮你的?”
   柳清野愣了愣,讷讷道:“不是……不是帮我……是联合起来,你们可以抵抗准噶尔,也可以……嗯……帮汉人,比如你娘,比如我,向满清鞑子讨个公道……”
   丹鹰嗤地一笑,不以为然,道:“准噶尔什么的,要是敢打来,自然是要打他们回去的,我阿爸和吴阿姨的那个什么会不会的,我才没兴趣管呢——从前,我阿爸打着我叫我听她说,我都不乐听——不过……”她扭脸盯着柳清野道:“不过,现在我晓得了,既然是帮……帮你报仇的……我就很欢喜……”
   柳清野脑袋嗡地一响,有种立刻跳起来的冲动——但是没跳,因为他不晓得自己如果跳起来了,下一步是做什么。他赶紧扭过头去,避开丹鹰,但是一眼就瞧见了摩勒,正和其他族人一样,举了个酒碗,高声祝酒呢!
   要想那摩勒是何等单纯的心思?只想到这事既保卫自己的部族,又是替丹鹰的母亲完成遗愿,还能帮助柳清野,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他还哪里愿意多问?第一个呵呵笑了起来,见到柳清野望向自己这一边,也把酒碗向他举了举,示意庆贺。
   柳清野却不似他这般爽朗,心烦意乱,碗里的酒也洒了大半。丹鹰见了,就提了酒壶来添,柳清野避又不是,谢又不是,为难万分。好在此刻,祝酒已闭,塔山向众人道:“那么,大家今天就好好庆贺吧……”当下抬手示意可以开始奏乐跳舞了。
   一片欢呼声中,铁鼓和唢呐率先响了起来,接着手鼓、沙塔尔、艾捷克、热瓦甫、弹拨尔和卡龙琴一齐响起,正是赛乃姆舞的音乐。维吾尔人大多能歌善舞,也喜爱歌舞,这样开心,就纷纷离席到了场子中央,跳起舞来。柳清野瞥见丹鹰,仿佛要叫自己去跳舞的意思,慌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正巧他看见达丽阿妈在场子对面坐着,便忙不迭地穿过人群去感谢她的衣服了。
   可是他忍不住回头看丹鹰——竟没有在望着自己,已经在场子里翩翩起舞,轻如水鸟踏浪,快如彩蝶飞旋,使旁边所有的少女都为之失色。他看着,自觉气息也随着丹鹰的动作起伏——接着他就看到了摩勒,在丹鹰身边跳着呢,乐不可支。他心里怅然若失,怪自己自作多情,紧走了几步,到场子对面去了。
   他向达丽阿妈行了个礼道:“阿姨,谢谢你的衣服,就和新的一样啦!”
   达丽愣了愣,拉了他在身边坐下,道:“什么衣服?”
   柳清野指指自己胸口那一带维吾尔绣花:“就是这一件呀,阿姨你给我补好了,还费心绣了这些花,我怎么好意思……”
   达丽摇手道:“不对不对,这衣服不是我补的,我本来打算把它当成零头布来补门帘的,后来不知道哪天串门的时候丢了呢。你看这花,分明是姑娘绣的,而且,嗯,看这针脚,这姑娘还是个急性子!”
   是丹鹰!柳清野的心立刻这样告诉他,但是他却否认他自己:怎么可能是丹鹰,怎么可以是丹鹰?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整热,一阵冷。
   达丽晓得自己说中了年轻人的什么心思了,当下笑着打过了岔去:“哎,小伙子,大家都跳舞去了,你也去呀!”
   柳清野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不会的,在这里看就好。”
   “那怎么成?”达丽笑着推他道,“你就是冲着给你绣花的姑娘,也要把我们维吾尔的舞学会呀!看,大家开始跳夏地亚纳了,这是咱们的集体舞,你跟着去玩玩吧!”
   柳清野只是推辞,却忽然看见丹鹰,不知何时已经舞到了自己面前,道:“柳清野师兄,你也来玩呀!”说着,就捉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场子里拉。而那边达丽阿妈顺势一推,他就下到场子中去了。
   音乐正是欢快,场子里大家结对子跳着夏地亚纳舞。柳清野是一丝一毫也不会的,和丹鹰对面跳了两回,接着又换了其他的搭档。说来也怪,他和丹鹰搭档时,根本就不敢看丹鹰,所以,丹鹰的动作他一点儿也没学会,只一换了别人,他立刻细心观察,全力模仿,换到第四个搭档时,他已大略知道这舞是怎么一回事了。
   “嘿,兄弟,你学得很快呀!”摩勒同别人换了个位子,插到柳清野的身边。
   柳清野跳得有些自得其乐了,笑而不答。
   “呶,你看我——”摩勒手舞足蹈,“就是这样啦,手是这样的,脚是这样的——”他抖着肩膀,踢踏着双脚,舞得飞快,脸上更是随着音乐的变化做出种种表情。
   柳清野看他那滑稽样儿,不禁哈哈大笑:“摩勒,你真有一套!”
   “我何止有一套?”摩勒得意地舞着,“我还有两套三套四套哩!你跟我学!”
   也许是音乐使人疯狂吧,柳清野一时把什么心事都抛到了一边,当即学着摩勒的样儿舞了起来。他本来聪明伶俐,又是学武出身,动作更比摩勒轻捷百倍,而姿态中也带了几分拳脚招式,时如雄鹰展翅,时如骏马奔腾,分外有力好看。
   又换了几个搭档之后,摩勒笑道:“兄弟,你已经赛过我去啦!”
   柳清野开心道:“哪里哪里,是你教得好呀!”
   摩勒笑笑,冲他挤了挤眼睛:“嘿,其实跳得如何,我才不在乎呢,我只希望这一轮跳完,换曲子的时候,正好轮到我和丹鹰小姐!哎,我要回到我原来的位子上去!”
   他说着,欢快地舞着,跑回他原先的位子上去了。柳清野却是一惊,动作全乱,完全不晓得自己是在和什么搭档跳了。
   只听得铁鼓“咚咚咚咚”响了几声,曲调一转,已经是另一首曲子了。一个甜美的女声唱道:“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想来,就是那个扎伊家的阿伊玛汗姑娘了。
   马背胭脂。柳清野想着,脑海中全是那天丹鹰策马飞扬的身影,红彤彤的!他就看见眼前,红彤彤的裙子,上面绣花的金边闪闪发亮——啊,这花纹,不正是自己袍子上的么?
   柳清野愣了愣,定睛一看,对面的少女鲜红的衣裙,黑色绣金红色花的对襟背心,衬着红扑扑的脸和碧绿的眸子,可不是就丹鹰么!只不过,那四楞绣花小帽下,缺了一条红头巾。
   丹鹰抿着玫瑰花一般的嘴唇,轻轻一笑:“柳清野,我给你缝的衣服,还不错吧?”
   “嗯……”柳清野有些结巴,“你……你从哪里……拿到这衣服的……我……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缝衣服?”
   丹鹰望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你陪我骑马,我就给你缝衣服吗?我看达丽阿妈那天把这衣服带到我家来,我就拿走喽!”
   柳清野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含混地说了声“谢谢”。他感觉丹鹰眸子灼灼,看得自己的脸滚烫,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恰好那边阿伊玛汗继续唱着:“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柳清野连忙找了个话题,道:“师妹,我一直想问你,这‘马背胭脂’到底说的是什么呢?”
   丹鹰听他突然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愣了愣才回答:“啊,指的是我们这里的胭脂马呀,怎么了?”
   “哦……”柳清野讷讷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想他自己一定是中邪了,居然冲口而出道:“我还以为是说你呢!”
   丹鹰一惊,红了脸道:“怎么会想到是我呀?”
   柳清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了,改口都难,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因为你穿红色的衣服,还有红头巾……骑在马上,就好像是胭脂的颜色……”
   丹鹰“噗嗤”笑了,道:“哼,你还说,我的头巾,你怕是已经丢了吧?”
   “没有——”柳清野连忙去怀里掏,“我收着呢,一直打算还给师妹——”
   他刚要把头巾拿出来还给丹鹰,突然,该换搭档了,旁边的一个人,等不及,直撞到了他身上,他手一滑,把头巾整个儿冲怀里抽了出来。
   柳清野一直在逃避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摩勒远远就认出了丹鹰了头巾,跑过来道:“咦?丹鹰小姐,你的头巾不是丢了好多天了么,怎么在柳清野手里?”
   柳清野讷讷,想要编个谎言,可是丹鹰已经把头一扬,回答道:“怎么了,是我送给他的!”
   摩勒不明白,望着丹鹰。
   丹鹰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啦,我喜欢他,行不行?”
   摩勒当时就怔住了,而柳清野一愣之后,将头巾往摩勒怀里一塞,道:“我不要,师弟,给你吧。”说完,也不敢看摩勒和丹鹰的表情,逃也似的冲出了场子,跑回屋子里去了。

   柔软的毡子,此刻成了针毡,柳清野翻来覆去,一心想要睡着了,就不去面对摩勒同达丽阿妈,可是,就是睡不着。更何况那远远的,阿伊玛汗还在唱着歌,一曲接一曲,听在柳清野耳朵里,都是“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幻化成丹鹰红色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啊晃,一直到天亮。
   真的天亮了。柳清野从迷迷糊糊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自己身上搭着条毛毯,那么说达丽阿妈回来过了,可是看一眼摩勒的床铺,却是根本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摩勒上哪里去了?
   “砰”的一声,虚掩的大门被撞开了,清晨的凉风飕飕地灌了进来,摩勒站在那里,通红着眼睛,胸膛在剧烈的起伏:“柳清野,你出来!你和我说清楚!”
   柳清野闻到空气中浓烈的酒味,仿佛一个个噬骨的毒虫,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去,他也醉了,没有力气,说不出话。
   摩勒怒喝一声,扑上来拽住了他个领子,将他整个人往屋外拖“你跟我出来!你出来!”他喉叫着,“你和我说清楚!”
   柳清野就如同一个死人般,由着他拖拽,跌跌撞撞出了门,来到昨晚跳舞的场子——地上错综凌乱的脚印,还依稀可以看出舞蹈的欢快,可是欢快的结果,却是这样的。
   “柳清野——”摩勒一拳揍了过来,满是愤怒。
   柳清野看得分明,却是一点也不想躲闪——由着他打吧,本来就是自己的错,被打一顿,被打死了,才会好过一些。他就感觉眼睛一花,红的黑的蓝的绿的,全都在那里飞旋,而转着转着,就展开一幅草原的图景,上面策马奔驰的,正是丹鹰。
   “你说话呀!你和我说清楚呀!”摩勒又是一拳打了过来,“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怎么答应的?柳清野想,“朋友妻,不可欺”呀!他的耳朵开始嚣叫,嗡嗡,仿佛谁在他的耳边敲着铁鼓。可是铁鼓一响,歌声就跟着响起:“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摩勒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你说话呀!你还手呀!”
   我无话可说!柳清野默默想着,头歪向一边。
   “你说话!你说话!”摩勒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你非得跟我说清楚不可!”
   “摩勒!你疯了!”红光一闪,丹鹰已经跑了过来,双手齐下,扳着摩勒的肩膀要把他拉开。
   可是摩勒这时伤心忧愤已极,只是抓着柳清野,嚷嚷道:“你和我说!你说呀!”将他的头一下下撞到干硬的土地上。
   柳清野已经满脸都是鲜血,只把头扭向一边,不说话。
   丹鹰见他伤势不清,心如刀铰,飞起一脚,猛然将摩勒踹开,道:“摩勒,你失心疯了么!”接着把柳清野抱在怀中,用袖子小心地擦拭他的眼角,看到眼睛并没有受伤,才略略放下心来。
   摩勒被丹鹰踹得滚到了一边,一个打挺,跳将起来,人怔怔的,道:“丹鹰小姐……你……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丹鹰怒道:“那又如何?我喜欢谁,要你管!”说着,又低头悉心处理柳清野的伤口。
   摩勒在原地,岔着腿,悬着手,张着口,瞪着眼,愣了半晌,忽然“哇”地狂叫了一声,转身跑开。其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一批围观的族人,摩勒这样横冲直撞,未免遇到阻挡,他已气极,两手胡乱向边上推打,将挡道的人全都甩到一边,自己直向村子外跑去。
   柳清野依稀瞥见摩勒愤怒的身影,猛然推开丹鹰坐起身来,见摩勒正越去越远,自己也倏地跳了起来,就要追上去。
   丹鹰一把将他拉住了,道:“柳清野,你做什么?你伤得这么厉害,还管那个臭小子干什么?”
   柳清野甩开她的手,依旧要去追摩勒。却忽然听到一声怒喝:“清野,你一早晨在这里胡闹什么!”竟是曹梦生,背负着两手,一脸怒色地走了过来。
   柳清野低着头,看见一滴血滴在地上,叫了声“师父”,不敢再有下文。
   曹梦生哼了一声,道:“丹鹰,你去把摩勒追回来,清野,跟我过来。”
   丹鹰撅着嘴,跺脚道:“师父,我才不要去追他,他把师兄打成这个样子,让他死在外面好了!”
   “丹鹰,不许任性!”塔山也到了,“师父说话,你怎么顶嘴!快去,都是你这丫头惹的祸!”
   丹鹰还想要反驳,但是知道说了也是无济于事,一扭头,偏偏向与摩勒相反的方向跑去。塔山喝了两句,她也是不理,转眼就消失在人丛中。
   塔山叹了口气,向曹梦生道:“兄弟,这……”
   曹梦生道:“兄弟,不必迁怒丹鹰,是我这劣徒的不是!”说着,转身也向村外走,说道:“清野,你跟我过来!”

   柳清野默默地跟着师傅,走到绿洲外的戈壁上,烈日正猖狂。
   曹梦生站定了,“唰”地把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往柳清野面前一丢,道:“把为师两个月前教你的那路剑法,演来看看。”
   柳清野并不知师父的用意,只得拾起剑来,当胸一横为礼,然后中规中矩演练起来。
   这路剑法名唤“松涛”,讲究的是剑气绵绵,以内力御剑,招式沉稳,变化繁复,实为松桥书院武功中上乘之术。柳清野自两个月前就一直在练习,只不过,他内力尚不精纯,出招虽然迅捷,却给人轻飘无力之感。想当日,正是为了练不好这剑法,他才被师父罚背巨石的。
   他想到这巨石,不由得暗道:若不上当日被罚,如何会遇到摩勒?如何会身陷沙暴?又如何会结识丹鹰?若不是这样,今天,又怎么会闹出这等风波来?
   他一分神,手里一慢,已错了一式,脚下的步法也跟着混乱起来。
   “你在发什么白日梦!”曹梦生怒斥道。同时袖子一挥,直击向剑刃。
   柳清野只觉师父的力道绵绵不绝,自己长剑几乎脱手,慌忙抽剑避开,将手腕一翻,重新回到自己的套路上。
   “罢了!”曹梦生空手夺剑,如同枝头折花一般轻易。他把剑往鞘中一插,道:“罢了,你也不要舞剑了,把掌法演练来看!”
   柳清野愣了愣,看师父阴沉着脸,低头应道:“是。”将拳头一抱,拉架势演练掌法。
   这路掌法,他到是极熟悉的,乃是“自在飞花掌”,轻灵迅速,听说自己的母亲对此颇为精通,江湖人称“自在飞花”。当日自己在场内同丹鹰比试,用的也正是这自在飞花掌。
   唉,自在飞花轻似梦!当日若非自己用了这掌法,又如何会叫塔山族长识破身份?又如何会得了丹鹰这师妹?又如何与她并辔而骑?
   他一时心烦意乱,手上招式越打越快,一个人在戈壁上东游西走,不知脚下绊着了哪里的枯树根,一的趔趄,直摔出去。但他在空中硬翻了一个身,歪歪斜斜站定了,又继续打下去。
   “够了!”曹梦生怒喝一声,一掌拍在他肩头,“你也不要再练下去了,乱七八糟,简直是糟蹋祖师的功夫!”
   柳清野一惊,觉得师父手指如鹰爪般将自己牢牢扣住了,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立时清醒了,扑通跪下,道:“弟子知错了。”
   “你也会知错?”曹梦生冷冷道,“我还以为你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师父,没有你死去爹娘,也没有反清复明的大业了!”
   柳清野跪着,一声也不敢吭,只感觉脸上被摩勒打的地方肿起来了,一抽一抽的疼。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曹梦生训斥道,“你倒说说看,为师同塔山族长为十三部族联盟的事奔波的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多读了几篇圣人文章,还是多练了几路拳法?还是你就光顾着和你师妹骑马跳舞,谈情说爱?”
   “弟子……弟子……”
   “你如何?”曹梦生斥道,“我早听塔山族长说过,丹鹰和达丽阿妈的儿子——也就是你师弟——青梅竹马,你现在居然跑到他们两中间横插一脚?朋友妻,不可欺,你是连这点廉耻也没有么?”
   我有,我如何没有?柳清野心里一个声音呐喊着,若是真没有,又何至于如此痛苦?
   “纵然你喜欢师妹,师妹也喜欢你——”曹梦生道,“难道你连反清复明的大业也不顾了么!平时师父的教导,你全都抛到脑后去了?你简直把我松桥书院的脸面全都丢尽了!”
   “弟子不敢。”柳清野顿首,“师父说过,鞑虏不除,无以为家,弟子……弟子决计不敢忘记,也决计不会留恋儿女私情。”
   曹梦生终于听到徒弟此言,略略消了气,伸手把柳清野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为师其实也年轻过,晓得花前月下、柔情蜜意自然比刀山火海、血雨腥风更吸引人,但是,我们身为汉人,在国破家亡的时候,为了民族大义,不得不把个人得失放在一边了。像为师,还有你小师叔,都是这样的……”
   怎么突然提起小师叔了?不就是丹鹰的母亲叶白莲么?柳清野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见师父神情严肃,也不便问,只点头答应:“弟子谨记师父教导。”
   曹梦生也点点头,道:“你记得就好,不要口里答应,一回头就又忘了——十三部族盟约缔结在即,富察康的兵队,始终是我等心腹大患——你吴师伯和李师姐一去多日,昨夜为师同塔山族长谈及此事,都觉必定有变……唉……”
   柳清野默默的听着——不错,这才是他柳清野的人生,他在这之前,都是失心疯了!倒是该被打,被罚,这才能清醒一些!“师父——”他说道,“弟子犯下大错,请让弟子背着这块石头,跑五个来回——”说着,指向旁边的巨石,看来足两百斤重
   曹梦生望着他,终于舒展开紧缩的眉头,道:“你能醒悟,那是最好的——你现在就去跑五个来回,完了,为师自带了你向塔山族长请罪。”

   柳清野从来没有感觉日头这样毒辣,巨石这样沉重,但是他的脚步也从来没有这样快。他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只要自己一停下,他拼命想摔下的那些该死的念头就会捻上他;又或者,他仿佛有一股怨气积结在胸中,难以喘息,一定要跑得满身大汗,筋疲力尽,骨头散架,这怨气才能稍稍抒发。
   他也就一路狂奔,到了胡杨树又旋即转回出发点,然后再奔向胡杨树,一气跑了不晓得多少次,到最后一次时,居然跑过了胡杨树也不知觉,直到脚下蓦然踩着个死人骨头,他才恍然抬头,发现周围的景物都很陌生,回头看看,胡杨树已在身后的地平线上。
   死人骨头!他想着,是那天被师父和自己杀死的清兵中的一个?是多年前被清兵杀死是反清志士?又或者,根本就是个被困沙漠而死的旅人?
   不管这是谁,却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
   不管他柳清野心里是怎样的郁闷,他和丹鹰,已经不可能的了,这就是现实!
   他忽然不再有什么想要发泄了,重重叹了口气,转回身去,一步步走回胡杨树下去——垂头丧气,莫可名状。
   “柳清野,你也疯了么!”胡杨树下蓦地闪出红色的身影——啊,策马而来的,在柳清野面前勒住了,翻身而下,恍如一朵红云。
   柳清野一怔,噔噔噔连退了几步,张口瞪眼,然后,闪身想绕路而逃。
   丹鹰抢上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这明明就是摩勒不对,师父罚你,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柳清野低着头,咬了牙,不敢说话——他知道,若是自己怕一不小心,引出丹鹰什么言语,那什么决心都会动摇。他就看着烈日下两个人的影子,自己背负着山一样的责任,而丹鹰,影子里飘飘然,正戴着红头巾。
   丹鹰跺脚道:“你哑巴了么!还是被摩勒打出毛病来了?快把石头放下,我帮你瞧瞧!”说话间,她双手都已经扶上了柳清野的肩膀——只是温柔的一扶,柳清野本可以轻易躲过,却没有,而是颤了颤,站立不稳,巨石就从背上滚落。他被迫抬起了头,正迎上丹鹰的碧眼,闪闪。
   “师妹——”柳清野发觉自己的声调高得有些异样——这算是自欺欺人吧?可是,为了反清复明的大业,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自欺欺人又何妨?他不能,背上一个横刀夺爱、见色忘义、为了儿女私情而葬送千秋大业的骂名!否则,有何颜面去见死去的父母?有何颜面自称松桥书院的弟子?
   “什么?”丹鹰关切地望着他。
   “我……”他痛恨自己——不行,看着丹鹰的眼睛,他说不出来——“我……”他说不出下文——他没看着丹鹰的脸,但是她猜测丹鹰的神情——玫瑰色的嘴唇微微张开了,要说什么?求求你,不要说……但是究竟要说什么?
   “啊——柳清野,你看——”丹鹰突然惊叫了起来,“那边是什么人?”
   柳清野一怔,回头望去——远处被热浪扭曲的景物里,几条移动的灰影。他看不确,但是也能猜出个大概——脚下的大地震震,那是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近到了眼前。
   冲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是面如金纸,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挥舞着一柄金背大砍刀,同后面的追兵恶战——那些追兵,蓝衣红缨,正是清兵了,似乎长途追捕,也是个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
   柳清野只听那汉子叫骂道:“你奶奶的,你们这些乌龟王八的清狗……爷爷把你们杀得七零八落,你们还追着爷爷不放……今天非把你们杀光了不可!”而清兵们则一例以满洲话回敬,不晓得说些什么。那双方就在胡杨树两丈开外的地方缠斗起来。
   柳清野见这情形,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料这汉子必是同清兵作对的,曹梦生曾说,凡是同满清鞑子作对的,就是汉人的朋友,如今这汉子重伤在身,还要以寡敌众,柳清野岂有不帮之理?他当下挣开了丹鹰的手臂,就要加入那战团去。
   而丹鹰却一把将他的袖子拽住,道:“柳清野,那个人是汉人么?是你朋友么?”
   柳清野急急将她一甩,道:“你不要管,回家去——去找师父。”
   丹鹰被他甩脱,却并不回转,“唰”地把腰里的鞭子抽了出来,追上去道:“我不——我要帮你!”
   柳清野心知丹鹰帮忙,只会忙里添乱,本来要斥她两句,强使她回去,但是心中却又忽然一动:她是要助我的,一心为着我的,我……这胡思乱想还没个头绪,那边丹鹰已经一鞭子兜头向一个清兵打过去了。
   那清兵原没有料到这两个不相干的少年男女竟会突然杀来,哇哇大叫了几句,自闪开了丹鹰的一击。丹鹰却不罢休,鞭子一抖,卷向旁边一人的脖颈,左手又以那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直取砍向自己的一把钢刀。
   那被困的汉子先叫了句“打得好”,接着又呼道:“丫头小心了!”原来是第三个清兵欺到了丹鹰身后。
   柳清野到这是才幡然醒悟,真恨不得狠狠刷自己两个耳刮子,但是又哪里有那个功夫,双臂一振,飞身直踹那偷袭丹鹰的清兵。
   那清兵一心只在丹鹰,听得脑后劲风时,已经来不及闪避,被柳清野一脚踩在颈中,立时倒了下去。
   丹鹰听得身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瞥,知自己死里逃生,对柳清野投来感激的目光。柳清野蓦地心里一慌,连忙强自镇定,又抢上前去帮她化解了另外一个险着。
   清兵们知道这对少年男女的厉害了,叽里呱啦地喊着,叫同伴们小心应付。那汉子却朗声大笑道:“好!好样的,奶奶的,你俩孩子真是好样的!”说话间,手里一刻不停,砍刀呼呼呼,斩下对面敌人的脑袋。
   鲜血喷溅而出——这叫柳清野不由得想起了二十来天前和摩勒在这里的并肩作战——那时的敌人也有这么多,摩勒的武功不及丹鹰十分之一,但是也一样拼死要助自己。摩勒说“好兄弟,讲义气”,若不是他讲义气,今天柳清野又如何还能再杀清兵?可是摩勒还说 “你不可以抢我的丹鹰小姐”,有了这句话,他柳清野今天怎么还在这里同丹鹰纠缠不清?啊……柳清野,你这是……
   “小子,留神!”蓦地一声大喝,柳清野面前寒光一闪——那汉子的砍刀把一个清兵的胳膊斩了下来——连胳膊,带着手里砍向柳清野面门的腰刀。
   柳清野背后凉飕飕的直冒冷汗,这时又是金光一闪,丹鹰一鞭子卷住了扑上来的敌人,柳清野连忙顺势将那人的腰刀一夺,反手割断了他的咽喉。
   又是鲜血,接连不断,一大捧一大捧的鲜血——障目,就好像是自己被人打中了眼睛,看见扭曲的红色花纹一样——柳清野不能不想起在场子里被摩勒打的事——他本不该想,这时正是生死存亡的争斗,但是……
   鲜血骤然消失了……摩勒狂叫着跑掉了。
   “柳清野,你怎么了?”
   一时转醒,柳清野才发现,清兵已经全数解决了,丹鹰正瞧着自己——赶紧扭脸不看她——那汉子,正用刀拄着地,支撑自己的身体。
   “小子……丫头……谢……谢谢你们啦……”说话时,他身体摇摇晃晃,就要栽倒下去。
   柳清野忙抢上几步将他扶住了:“前辈,前辈的伤势……”
   那汉子勉强一笑:“奶奶的,俺是不打紧……那个……那个……”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吓得丹鹰惊叫道:“呀——他死了!”
   柳清野觉得丹鹰这一惊实在没道理——方才杀人,那样的血溅满地,她也不怕,怎的这样便大呼小叫……啊,莫不是,她方才是为了我,全然忘记了害怕么……呔!他心里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怎么又在混想了!
   那汉子听得丹鹰惊呼,强自睁开眼睛道:“小丫头……你……你休咒俺……俺……俺没到阿勒部……绝对不死……”
   阿勒部?柳清野惊道:“前辈……前辈要去阿勒部?”
   “是……是啊……”那汉子气若游丝,“俺要去见……见他们的族长……族长……小兄弟……这里离阿勒部还有……”
   “前面就是了。”丹鹰插话道,“族长就是我阿爸……你……你找他做什么?”
   那汉子一喜,挣扎着要重新爬上马背去,喃喃道:“啊……终于到了……终于……”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晃,扑通载倒在地上。
   柳清野扶了他一探鼻息,知他是伤势过重,晕厥过去,心道:这人来找塔山族长,一定是传灯会的人了,得赶紧带他回去才是!当下,将这汉子扶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
   “柳清野,等等呀!”丹鹰叫道,“等我去牵马过来——”边说边跑去胡杨树边,跃上她的胭脂马。
   等等?柳清野有刹那的迷茫……不,不等她,朋友妻,不可欺……鞑虏不除,无以为家——不等她!他狠狠在马腹上踢了两脚,疾驰而逃。
   “柳清野——”丹鹰在后面喊着,“你还赛马呀?”
   赛马?那天的赛马?柳清野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开始疼。
   胭脂马已经同过去一样,矫健地追了上来,并驾齐驱。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丹鹰道,“我有话要同你讲哩……那些就是阿爸和师父要打的坏人?清兵?喂……问你呀……只要是你要打的,我就帮你……”
   求求你,别说下去……柳清野无声地哀求——天啊,再这样下去他会怎样?他要如何才能结束心里的荒唐?啊……赛马……
   “师妹,那天赛马,是不是算我赢了?”
   丹鹰愣了愣:“这时候,还提什么赛马?”
   柳清野道:“如果算是我赢了,师妹,你答应过——你从此,都不要再来烦我——你这样苦苦纠缠,不过是叫我更加倒霉些罢了!”说罢,一咬牙,催马向前。
   “等等——”丹鹰令胭脂马一跃而冲到了柳清野前面,“你……你说什么话!那天赛马,怎么能算你赢了?分明就没有分出胜负!你……你这样讨厌我?”她的嗓子有些哑了,似乎带了哭腔。
   柳清野不看她:“就算没有分出胜负,那也是因为我要救你,否则,你摔下马去,我一定已经胜了。况且,如若不是你用鞭子阻拦,也该是我胜。”
   “你……” 丹鹰气得几乎一时怔住,马也落后了许多,但是片刻又追了上来,道, “你……你说我那天为什么要狠命追你,一定不能输给你?为什么要用鞭子阻拦你?还不是……还不是你说了,如若你赢,就……我就永远不能烦你?”
   柳清野不经意一瞥,看见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心里一疼,赶紧又扭过脸去不看。
   丹鹰却凝视着他道:“你……你居然这样讨厌我?早知道,我就从马上摔下去,跌死算了!”
   柳清野低头回避,只是催马。
   “柳清野,我喜欢你!”丹鹰认真的大声说道,“我喜欢你!”
   哦,不!柳清野已经不能再忍受下去——他要怎样克制自己的冲动?想要帮她擦眼泪,想要和她一同驰马到随便什么地方……
   “不要烦我,我不喜欢你!遇到你,我就倒霉!”他厉声叫道,然后,害怕自己会反悔,猛然在马臀上一拍,急向前冲去。

窃书,窃书不能算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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