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朋友们的公开信
为是否跟你们说几句话,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记忆里的一点儿知识翻来覆去地折磨着我,中国的圣哲对人生的态度,老庄孔孟是怎么说的,墨子遇歧路而哭,到太史公,到三国,到魏晋时期的风流,陶渊明归去来兮,阮籍的猖狂,他的青白眼和穷途而返,到明清的作家们,汤显祖的梦,曹雪芹的梦,到现当代,王国维们的抉择,储安平们的自我流放,顾准的生活,这似乎是一个漫长的旅程。我也还记得一丁点西人的态度,第欧根尼们的阳光,一直到当代,各种各样的人生,据说某位大哲曾蜇居哈佛以授业为生,有一天在课堂上,他悠然见窗外明媚,顿悟说,我与阳春有个约会,遂弃目瞪口呆的学生不顾而飘然远行。
在准备跟你们说话的时候,这些残存的记忆一恍而过,我不知道如何跟你们解释我们当下的生活。现在我们在这里生活,除此以外,我们仿佛已经跟一切身外的知识、力量、道理、德行,久违了。
我们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交流了。因为青春的张狂已过,我们的小酒馆时代已过,那时的我们是单纯的,指点江山,议论时事,臧否人物,三天两头的聚会,以酒精为题,以女人、政治、历史、大师、圣贤、自由、新左派为酒菜,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我们的青春撞上了老大的历史,我们被放逐。因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因为我们的真诚撞上虚无的社会,我们被修理。因为人各有志,因为我们还未能完整地认识人生的肌理和意志。
我就较早地退出了,我离开了体制,一步步地退出,有意无意,主动被动,如今我在社会的边缘活着,这个边缘是我的选择。我因此也远离了你们。
但也因此长久以来我无法跟你们表白。因为你们还在战斗,因为你们还有希望,还有朝气,跟你们还膜拜的大师、机会、谋略、知识、权力、资本们相比,我无能把我的经验加诸你们。因为边缘的生活太难,很多人问过我,有什么经验吗,可以示范吗,有个人自在的社会空间了吗,我总是吞吞吐吐,口将言而嗫嚅。
一直到今天我都处于歉疚和罪责中。我曾经给予过希望,一如我们曾经对历史对未来对民族的许诺。我曾经自信,一如我以我们一代人自豪,“我们这一代出生之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日子,正是毛泽东像神一样处于仿佛是造化自然之母开创的绝对权力的巅峰之时,我们这一代人来到世上似乎是为了延续那些为极权主义力量和中国专制传统合谋打算切断的东西。那一切东西,一个五千年的文明、民族和它在文化生命上的理想和普遍价值,并没有完全被切断。我们悠久的文明传统始终有着它在历史演进中的表现形式。”但今天的我充满怀疑,今天的我已经自己躲进阁楼一统,我听任你们跟体制跟社会战斗,我们一个个地面对老大的历史和虚无的社会,我们只能屡战屡败,在完全不对等的对手眼里,徒为笑柄。
要说清楚这个对手是谁,由什么要素组成,也是困难的。这是无物之阵,有有形的名目和人,却不动刀兵地伤害了我们。我们尊敬过的老人企图置我们于死地,我们佩服的兄长从未考虑合作和高尚其事,我们信仰的大师也不切己于父母兄弟之邦。党的体制为我们拒绝了,党性思维却在我们的心里。行政的体制为我们嘲笑了,学术的体制、医疗的体制、司法的体制却支配了我们的行为细节。专制腐败的生活为我们厌恶,我们唾骂他人,情感的标榜却由着我们在亲友师生中正当地行使卑劣的不见天日的“潜规则”。
时间也是我们的对手。我们本来有共同的经验,共同的使命,但岁月催人老,我们在单兵作战的失败里一个个地老去,我们只能经营自己的圈子,小天地。娶妻生子,柴米油盐,隔着一张张的账单,我们相距遥远,近如咫尺。这种相隔不过是中国人四十不惑的前奏,是啊,我们也都很快地奔向那个虚无的年龄。
但这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对于生活,我们来过,我们看过,我们战斗过。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为有你们这样的朋友自豪,我知道,对比同龄人来说,你们放弃了太多的俗世的生活内容,这个社会的每一热点你们都自觉地拒绝过了,参政、考研、出国、伺机暴富、文章言论惊动天下;我知道,对比同龄人来说,你们有着更为宏大也更为细致的关怀,你们是其佼佼者,是其优秀的代表,你们更关心良知的普遍可传达性,更关心正义的实现时间和实现地域;我知道,你们的存在将使这个社会有其最为宝贵的异端和最为难得的头脑。
但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不是如此来提醒你们,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你们比我的认识更清晰更完整。我之所以要跟你们交流,只是因为我们交流太少,只是因为,你们像我一样在生活中纷纷落马,你们开始寻找前程。你们已经考虑考学了,你们已经准备为五斗米折腰或放弃守望的责任了,你们见面谈论房子、车子、轶闻趣事了,你们走了一段长路却回头走你们曾拒绝过的同龄人的路。号称学养最深厚的头脑也削尖了脑袋要获取一个博士文凭,对经济泡沫不屑一顾的朋友也搅动起泡沫的颜色,最有理想的朋友如今埋头于“求田问舍”。我之所以要跟你们交流,只是因为这种于人心人性最自然不过的背叛是我所反对的。
我没有理由来反对你们的生活道路。我不能对你们说,人面对再怎么强大专横的生活也不应该屈服,愿赌服输,在我们社会里的投降不过是赌徒的投机;这样说,对你们是不公平的。我不能对你们说,君子忧道不忧贫,问道不问力;我们不能拥抱中国的大地在于我们精神上的贫困和怯懦,这样说,对你们是过于轻巧了。我不能对你们说,像兄长一代写作“寻找一九六八年人”一样,你们的行径只能使后人来打捞你们,任意作践你们的尸体;这样说,对你们也同样喜剧化了。但是,我们明明比被剥夺净尽的底层例如农民们更有条件满足我们的口腹之欲,为什么我们却要用比农民们多出十倍百倍的精力斤斤计较于当今社会那永远也不会满足的生活方式呢?我们不能创建自己的生活方式吗?生活在城市小区,退休下岗的居民们也没有都受媒体文化的影响,他们的精力用来健身、跳舞、学习;生活在农村的中国人也同样更多地自娱自乐。那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自己消融到都市的消费生活中去呢?
我也确实时时会为生活费发愁,但隐匿于这个城市里生活,打打短工,读书,会会朋友,我更多的收获是自在自由。什么叫熙熙攘攘?什么叫给国王之位也不让?什么叫名利心除道心生?
你们应该记得,在小酒馆时代,XX多次表白的,即使万人如海,他藏身其中也要为历史为社会保存一份元气。我愿意相信,这份元气有着一个文明的全部美好要素。我愿意相信,当一个社会过于肮脏过于腐朽时,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保存这份元气。这份元气可以是心灵,可以是头脑,可以是骨头,可以是精神。我愿意相信,这份元气是一个病弱败落的民族最有意义的成就。如文天祥所说,于人浩然,塞乎苍冥。如托马斯曼所说,我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
我们今天诚然无能为力,当我们面对一个无义无信而又强霸的社会时,我们所能有的乃是退出的权利,拒绝这个社会的任何称谓,退出它的官产学安排的秩序,跟我们卑微的边缘地带和底层的兄弟一起,担当人生的全部希望并担当这希望必有的代价和绝望。花果飘零?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在这里。我们在哪里,一个民族的心灵、精神、文化就在哪里。
据说,达摩东来只有一愿,即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想跟你们交流的,也正是希望我们尽量不受身外所惑。我希望在生活中能跟你们共勉。
(呵呵,本本,不好意思,人在机房,21cn上不去,发不到邮箱里,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