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弓弦遗失在哪里 日本 杨文凯()
今天的中国农民有多穷多苦？我以前不太清楚。城市新贵们已经把这个问题剔除在膨胀的视
域之外，很多人是不屑于搞清楚的，但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清楚的人。
37岁的李昌平是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他最近在《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中以“
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的方式，揭示了中国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
棋盘乡的严酷现状是：一、盲流如“ 洪水”：毫无目标，多数农民抱著碰运气和“ 死也
要死在城市，下辈子不做农民”的心态逃离土地；二、负担如“ 泰山”：农民除了田亩负担、
人头负担外，不论种不种田都必须交纳人头费、宅基费、自留地费等等，80岁的老人和刚刚出生
的婴儿也无一幸免；三、债台如“ 珠峰”：农民负担一年比一年重，村级集体亏空一年比一年
多，乡镇财政赤字一年比一年大；四、干部如“蝗虫”：新任领导迫于内外压力，年年安排一批
人当干部，吃“皇粮”；五、责任制如“枷锁”：负担加重，价格回落，土地成为包袱，联产承
包责任制变成套在农民脖子上的枷锁；六、政策如“ 谎言”：中央扶持农业，保护农民积极性
的政策，很难落到实处，几亿农民不相信中央政策，后果可怕；七、假话如“ 真理”；基层干
部察言观色，投领导所好，到处“ 增产增收”，“ 形势大好”。有人讲真话、实话，马上就
变成“ 政治上不成熟，此人靠不住”。
李昌平在农村工作了17年，先后担任过四个乡镇的书记，还曾就读于华中农业大学，获经济
学硕士学位，但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过。李昌平在写信之前，曾与大学里的同学联
系，了解农村实情。他得到的答案是：湖南、湖北，彼此彼此。李昌平经常碰到老人拉著他的手
痛哭流泪，唯盼早死；孩子跪在他面前要求上学，场面悲伤——这种让人掩泣，令人心碎的场景
正此起彼伏地发生在今天的中国农村，发生在城市里灯红酒绿、杯盏交错的背面，发生在这个国
家豪情万丈宣布崛起的同时。
世人很难找到贴切的语言来涵括今天的中国，任何煞有介事的理论嵌套或如火如荼的激情话
语与触目惊心的现实相比都显得苍白无力。问题是，谁来讲述真实的现实？新兴城市的艳丽光彩
和弃置农村的贫困落后互为表里，互相指证，而城市对农村的冷淡和漠视几乎超越了此前的任何
历史时期。在中国的大地上，自上而下，从东到西，习惯出入于金碧辉煌的宾馆，安坐在光线明
媚的高楼的人们，他们的热情只会投给有礼花上天的事业，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加盟WTO 、主办
APEC，是亚行年会，是财富500 强。主流社会计算著举办奥运会的经济收益、申请世界博览会的
国际效应，却从来吝啬于多看一眼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农民的疾苦。因为谈论“ 三农”问
题，会显得老土，变得太傻，与精英的身份不符，与时代的氛围不合——如果存在的事实都可以
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么像李昌平这样鼓足勇气说真话的人，意义何在？
的确，以京、沪、穗为代表的中国沿海地带成长迅速，发展快捷，一片欣欣向荣。在这些蓬
勃的时尚都市里，孩子们享有甜蜜的童年，新人类忙著把自己炼成小资，年轻人的奋斗目标是直
奔中产，还有许多功成名就者正在贪得无厌地再上层楼，争做大佬。这些城市当然也给离乡背井
的千万民工提供人生向往，但有限的机会意味著城里人与农民永远不是兄弟姐妹关系，更没有人
悉心探究农民进城之前的血泪和之后的无奈，包括那些以民间立场自居，以研究中国问题为己任
的学者、教授和文化人。在今天，中国几亿农民依然靠著自己的本能在盲目的奔突中去寻找生存
和脱贫之路，他们没有自己的代言人，他们少得可怜的利益时刻处于付出状态——揭开他们的生
活真相同样会让人对中国刮目相看。
关于中国，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令人叫绝。中国犹如一张满弓，长江是一支搭在弦上的利
箭，上海就是中国射向太平洋的箭头。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北起大连、南至广州、深
圳，中国沿海地带俨然就是弓背。沿海城市经济的飞速发展，不断加强著弓背的张力和硬度；京
津唐、长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这三处已经形成的巨大的现代都市群无疑是弓背上牢固的结点，
但人们有理由质问这张弓的弓弦在哪里？中国中西部农村的贫穷和羸弱，完全肩负不起一张硬弓
的弓弦所必需的强度和韧度，李昌平所在的湖北棋盘乡只是一个缩影而已，提醒著我们占中国人
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命运就系在这条弓弦上。纵有坚硬的弓背和锐利的长箭，没有弓弦，依然无
法射大雕。
过去，中国人相信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是井蛙之见，杞人忧
天。今天，中国人明明看到身边还有2/3 以上的兄弟姐妹依然身处贫穷困苦之中，竟甘于背过脸
去，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涂彩，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只要最广大的农民还在四处撞壁碰运
气，只要这个社会里还有求死的老人，还有下跪的儿童，中国人就没有高唱凯歌的权利。中国要
变得深刻、成熟和有力，只有发生在找回弓弦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