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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连载>《边荒传说》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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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发表于: 2001-12-21   

<连载>《边荒传说》第一卷

第一章 投鞭断流

  在淮水和泗水之间,有一大片暰横数百里、布满废墟荒村、仿如鬼域的荒弃土地:南方汉人
称之为「边荒」,北方胡人视之为「瓯脱」。名称虽异,但肯定是当今之世最独一无二的地方:
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却是刀头舐血之辈趋之若鹜的乐土;充满危险,也是机会处处;可以是
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所,亦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万的舞台。更为各方政权视之为进行秘密外交
的理想场所,而无地容身者则以之为避难的安乐窝。在此一刻它或许是乱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
会变成修罗地狱。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比边荒更可怕,同时又那么可爱。边荒是老天爷为有本领
的人而设的,在那里有着另一套生存的哲学和法规。

  边荒奇异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历史和客观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战士的鲜血和人民的
苦难写成的。

  自汉室倾颓,各地豪雄蜂起,战事延绵广披,生产无法进行,造成人为的饥荒;恶性循环
下,使本已开发千年的中土,沦为白骨蔽野,千里无炊的局面。

  三国之时,孙吴和曹魏对峙,每有战事,多在淮泗间爆发,弄至该区域城垣崩毁,田园荒
芜,人民流移四散,庐舍空而不居,百里湮绝无民。

  到西晋司马氏统一天下,当地土民本该有安乐的日子可过,可惜「八王之乱」、「永嘉之
祸」接踵而来,匈奴、鲜卑、羌、氐、鞨五大胡族群起反晋,这两起历史上的巨大风暴,再摧残
得中土体无完肤。到晋室怀愍二帝蒙尘,晋室被迫南渡,成为南北对峙之局,淮泗地区依然是受
灾最重的战争凶地。淮水和泗水,成为南北政权不成文的疆界,边荒正是两方疆界内的「无民地
带」。

  边荒的微妙形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

  对北方出身自游牧民族的胡人而言,照惯例于两族的接界处,必须留下一段距离的「瓯脱」
作为缓冲区,无事时胡汉双方均不得进入,行人止步,否则会视为挑畔闹事。于南方政权来说,
亦视这片首当其冲的土地再不适合人民居住,只合用来实施「坚壁清野」的战略,以阻止胡马南
下,使其于数百里内无从补给。

  边荒正是在这样奇怪特殊的情况下,在南北诸侯势力的认同和默许下形成。

  边荒在中土是最荒芜的地区,不过矛盾的是位于淮泗之间、边荒的核心处、颖水西岸的边荒
集,偏是中土最兴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贯通南北的转运中心,两方贸易的桥梁,天下豪强势力争
权夺利的场所,走私掮客和干非法勾当帮会各行其事的中心。只要能保得性命离开,不论是商
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赚取得数十倍于别地的钱财。这使它成为一个充满魔异般诱力的地
方,是为有生存本领和运气的人天造地设的。

  在这里,王法再不存在。进入这地区的被称为是荒人,既不属于南晋,也不属于北方诸胡族
政权。

  边荒集的前身的项城,一个被战火摧残成为废墟的大城。边荒集因多年没有再经战争洗礼,
其兴旺达至前所未有的颠峰,可惜一场席卷南北的战争风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祸已迫在荒人眉
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坚立马泗水南岸一处高岗之上,目送先锋部队阵容鼎盛、旗帜飘扬地开赴前线,
大举进攻仅馀的最后一个敌手──南晋。第一个进攻的目标是对方位于淮水南岸的战略重镇寿
阳。而他心中得意振奋之情,实是难以言表。

  七年前,他运兵遣将破灭劲敌拓跋鲜卑的代国,把北方统一在他大秦军铁蹄之下。匈奴、鲜
卑、羌、羯、汉五大族尽向他俯首称臣,结束自晋朝[永嘉之祸]、晋室南渡以来七十二年诸族逐
鹿于塞内塞外,群龙无首的纷乱局面,盖世功业震烁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
未有。现在一切南征的条件已告成熟,南晋的梁、益二州和重镇襄阳已落入他手上,统一天下的
丰硕果实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谁还能与他争锋?

  今趟倾师南犯,他以弟苻融为帅,大将慕容垂和姚苌为副,出动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
万,此外尚有水师八万自巴蜀沿长江、汉水顺流东下,配合作战,实力足以把兵微将寡的南晋任
何抵抗之师辗成碎粉。

  苻坚今年四十五岁,拥有一副氐族人经得起塞外风寒的高大强健体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
生就一副紫膛脸,短髯如戟、连鬓接脣,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马背上自有一股君临天
下的气度。此时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线尽处,闪烁生辉,似已可预见南晋军望风披靡,在他以
汉、氐、羌、鲜卑、羯为主组成的联合雄师的践踏下崩溃败亡。

  众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后方簇拥着他的十多名将领,代表着北方诸族最杰出的领袖人物,是他
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产生、他苻坚引以为傲的骄人成果,令到眼前盛举可以成为事
实。在他之前,战争的失败者总难逃亡国灭族的凄惨下场,只有他善待战败的人,每灭一国,均
授其君臣以官爵,并使统领旧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来说,这是统一天下必须的手腕。

  其中声名最盛者,莫过位于他左方的头号大将,鲜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盖世,手中[北
霸]枪所向无敌,更是沙场上纵横不败的统帅。麾下鲜卑战士骁勇善战,为他苻坚立下无数汗马功
劳,威震塞内外。能收为己用是他苻坚最大的福气,否则必是令他怵惧的可怕劲敌。

  慕容垂比苻坚年轻十岁,身形雄伟如山,比他苻坚还要高出小半个头,容颜俊伟,深黑的长
发披散两肩,钢箍环额,双目深遂、神光内蕴、不可测度,腰板挺直,整个人自有一股威慑众生
难以言述的逼人气势,活像冥府内的魔神来到人间。

  苻坚右边的羌族猛将姚苌声名仅次于慕容垂,虽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
脖粗背厚,脸如铁铸,特大的豹子头,铜铃般的巨目闪闪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铁双短矛,
若有谁敢小觑他?其后果会令任何人难以接受。

  其他诸将形相各异,均是慓悍强横之辈,经历得起战场上的大风大浪。

  苻坚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脣角飘出一丝笑意,以带点嘲弄的语气道:[人说安石不出,将如
苍生何?现在安石已出,为司马曜主理军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变化出甚么花样来?]

  隔了个慕容垂的氐族大将吕光哂道:[谢安算甚么东西?我看不过是殷浩之流,自命风流名
士,谈玄清议是没有人说得过他,对阵沙场则只堪作抹剑之用。]吕光外号[龙王],水底功夫黄河
称冠,兵器是一对[浑水刺]。

  安石是南晋宰相谢安的别字,被誉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隐居东山后十六年来拒绝出仕,故
有[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之语,可见南晋人对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为南晋德高望重的名
士,虽学富五车,却不懂军事,不自量力地继祖逖、庾亮、庾翼等诸晋将后统帅北伐,惨败而
回,不但有负名士之誉,还沦为天下笑柄。吕光把谢安和他视为一体,正代表北方胡将对谢安一
类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视。

  诸将纷纷附和,意兴飞扬,唯只慕容垂和姚苌两人默然不语。

  苻坚察觉有异,皱眉不悦道:[两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快给朕从实道来。]

  姚苌肃容禀上,道:[晋室虽弱,但据长江之险、江南之富,今我等倾师南下,势必迫得南人
空前团结,故臣未敢轻敌。]

  苻坚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向养尊处优,耽于逸乐,武备不修;兼以南迁之世
家大族与南方本土世族倾轧不休,即使在兵临城下之际来个空前大团结,亦为时已晚。至于所谓
长江天险,以我们的百万雄师,只要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南方小儿,何足道哉?]

  他们均以汉语交谈,此为当时最流行的通用语,非各族胡语可比,成为各胡族象徵身份的官
方用语。氐秦且是诸胡中汉化最深的国家,苻坚便一直以为自己比汉人更深得儒家[王道]之旨,
颇以[四方略定,惟东南一隅,未沾王化]为憾,现在终于到了去掉遗憾的历史性时刻。

  当苻坚目光往慕容垂,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称的大将淡然自若的道:[南人兵力,确远
逊我军,可是由谢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儿谢玄统领训练的北府兵,虽不过十万之数,却不可
小觑,希主上明察。]

  苻坚点头赞许道:[说得好,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计算中,今趟
我们挥军直扑南人都城建康,南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倾巢出城正面决战,一是闭城死守。而不
论是那一个选择,南人均无侥幸。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无后顾之忧,才倾举国之
力,以压倒性的兵威,一举粉碎司马曜、谢安之辈的偏安美梦。谢玄虽被称为南方第一剑术大
家,九品裹的上上品高手,惜行军作战经验尚浅,能屡战屡胜皆因从未遇上强手。南朝诸将中,
只有桓冲算得上是个人物,有乃父桓温的几分本领,可惜却给朕牵制在荆州,只能死守江陵,动
弹不得。]

  按着猛喝道:[朱卿家,朕所说者如何?]

  位处众将最后排的汉将朱序闻言浑身一震,连忙应道:[主上对南方形势洞察无遗,了若指
掌,微臣佩服至五体投地。]

  朱序本为南晋大将,四年前镇守襄阳,兵败投降,得苻坚重用,苻坚亦从其尽悉南朝兵力强
弱分布,不过那可是四年前的情况。

  符坚仰天一阵长笑,充满得意之情,畅舒一口蕴在心中的豪情壮气道:[朱卿家放心,朕一向
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视四海为一家,绝不滥杀无辜,平定南方后,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
用,司马曜可为尚书左仆射,桓冲为侍中,谢安就派他作个吏部尚书,凭其九品观人之术,为朕
选贤任能。]

  [锵]!

  苻坚掣出佩剑,正指刚从东方地平线升起的朝阳,然后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晋首都所在的方
向,大喝道:[我军必胜!]

  众将纷纷拔出兵器,姚苌更把双短矛互相敲击,发出震耳的金铁交鸣,一齐轰然应喏。

  [大秦必胜!大秦天王万岁!]的呼叫,先起于护卫四方的亲兵团,接着波及整个泗水平原,
以万计的战士高声呼应,喊叫声潮水般起伏澎湃。

  延绵不绝,前不见队首、后不见队尾,由各式兵种组成的氐秦大军,浩浩荡荡往淮水的方向
开去,待他们攻陷建康城,中原汉族将失去最后的根据地,全体沦为亡国之奴,变成被入侵外族
统治的臣民。


  南晋都城建康,位于长江下游南岸,紧扼长江出海海口,是长江下游区域最重要的军事、政
治和经济中心,河、陆、海的交通枢纽要地,南北水陆的转运城市。

  它位于鸡笼山和覆舟山一片临滩丘陵高地,东南与平坦广袤的太湖平原和钱塘江流域相接,
沃野千里。长江自西南向东北绕城廓而流,秦淮河蜿蜒在城南外伸入长江,形势险要,有虎踞龙
蟠的优越地理形势。姚苌所说的[据长江之险、江南之富],确非虚言。

  当西晋被匈奴所灭,洛阳化为灰烬焦土,晋国开国帝皇司马懿的曾孙司马睿正镇守当时由三
国孙权建立的都城建业,掌扬州、江南军政大权。北方沦丧,司马睿在南迁流亡大族王导、王敦
等人的支持下,在建业自立为晋王,次年称帝。至晋愍帝,正式易建业之名为建康。

  建康城城周二十里十九步,外围有东府城、石头城和丹阳郡城等一系列的城市群,成众星拱
月的强大形势,是一个以建康都城为核心的城市组群。特别是城西上游的石头城,是坚强的军事
堡垒,有若建康的守护神,若不能攻陷石头城,休想损建康分毫。

  当苻坚的大秦军进入淮泗的边荒区域,驻守淮水南岸重镇寿阳的南晋将军胡彬,已收到己方
混入边荒集的前线探子的飞鸽传书,知得大秦百万大军,正直通淮水而来。

  理所当然地,边荒集乃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南北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论是事实或谣
言,都首先在那里传播。故当地有专门贩卖消息的[风媒],做这门生意的人必须精通各族言语,
人脉极佳,且有能力分辨消息真伪,非是人人可以干的勾当。

  胡彬闻讯大吃一惊,经反覆证实后,立即飞报建康,报上此有关晋室生死存亡的消息。晋帝
司马曜闻讯吓得魂不附体,却又怕消息散播,惹起大恐慌,导至臣民逃亡,急急密诏谢安、王坦
之、司马道子三位重臣,到建康宫内廷的亲政室商议保国大计。

  谢安为南晋中书令,乃晋帝司马曜座下第二把交椅的当权人物,总揽朝政,今年六十四岁,
年轻时曾短暂出仕,后退隐东山,至四十岁在千呼万唤下始东山复出,秉持开国丞相王导[镇之以
静]的安民政策,令南晋得偏安之局,与大将桓冲一文一武,为南晋朝廷两大支柱,被誉为[江左
伟人]。

  当时南晋形势,统治地区只馀长江中下游和岷江、珠江流域,而其中又以荆、扬二州在政军
两方面最举足轻重。

  扬州为首都建康北面前卫,其重要性不言可知。荆州位据长江中游,形势险要,亦为南晋西
部军事重镇,同时荆州辖两湖一带,其刺史又常兼督附近诸州军事,以应付北方强胡,因而地广
兵强。凡任荆州刺史者,必成实力最强大的方镇。故南晋一代,中央与方镇势力的激荡争持,大
多与荆、扬之争有关。上一代荆州由桓温主事,便权倾朝野。幸好现任的桓冲,虽为桓温之子,
但野心还不及乃父,荆、扬遂可相安无事。符坚看重的三个人中,除晋帝和谢安外,便数桓冲,
于此可见一斑。

  被誉为当代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谢安,虽已届暮年,仍是一副精华内蕴丰神俊朗的样貌,手
摇羽扇,仿似诸葛武侯复生于世,五绺长须,身裁高颀,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和悠闲自得、孤傲
不群。

  王坦之为开国丞相王导之子,位居左相,是建康朝廷谢安外最有份量的大臣。今年五十二
岁,论外貌远逊谢安,略嫌矮胖,头发有点灰白,幸好脸上常挂笑容,声音柔软悦耳,下颔厚
实,胖得来并不臃肿,具有世家大族的自信与随和,并不惹嫌。

  王、谢两家是江左最著名的世家大族,自晋室南迁,两家对晋室的支持不遗馀力,朝廷的要
位,均由此两家轮流出任。而两家在南晋[举贤不出世族,甩法不及权贵]的政策下,更是如鱼得
水,备受尊崇。竹门对竹门,两家一向关系密切,藉姻亲加强两方关系,共同辅政。

  司马道子是晋帝司马曜亲弟,被公认为皇族第一高材,位列[九品高手]榜上,现职为录尚书
六条事,总管朝廷各部门政务,其职权之大,足以牵制谢安,为晋室监察谢安的一着棋子,故他
与谢安一向关系不佳。

  司马道子今年三十八岁,身段高而修长,有一管笔直挺起的鼻子,脣上蓄胡,发浓须密,一
身武士服,体型匀称,充满王族的高贵气度。唯有一对不时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透露出心内冷
酷无情的本质。他腰佩的长剑名为[忘言],是王族内最锋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内,除谢玄
和王坦之的儿子王国宝外,再无敌手。

  亲政厅是晋帝司马曜在内廷处理公事的地方,这个自开国以来最关键性的军事会议,历时两
个时辰。在宫外等候的谢安之弟谢石,从正午直盼至黄昏,始见谢安悠然出来,表面仍是那副闲
适自然的样子,可是一向深悉谢安的谢石却捕捉到乃兄双目内一闪即逝、心力交瘁的神情,这可
是他从未由谢安眼内见过的,可知会议进行得多么沉重激烈。

  谢石趋前,谢安倏地立定,沉声道:「给我找谢玄来。」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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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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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功虧一簣

  燕飞和刘裕在一座山丘顶上的乱石堆中探头北望,均看得呆若木鸡,差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
像。

  边荒集消失不见,横亘眼前是高达三丈的木寨,左右延展开去,一边直抵颖水西岸,木寨外
是光秃秃一片广达半里的空地,所有树木均被砍掉,既用作建材,又可作为清野的防卫手段,免
致敌人掩近仍懵然不知。

  木寨坚固的外围每隔三丈许设一望楼箭塔,上有秦兵居高把守,这样的望楼眼见的也有近百
个。最大的两个夹颖水而建,或可称之为木堡,两堡间置有可升降的拦河大木栅闸,颖水东岸亦
是形式相同的木寨。

  木寨外栏顶上挂满风灯,照得寨外明如白昼,只有想送死的人才会试图攀木栏进入。近颖水
处开有一可容十马并行的大门,把门者近百人,刁斗森严。此时一队达三百人的苻秦骑兵,正从
敞开的大门驰出,沿颖水南行,似乎在进行巡夜的任务。

  河道的水路交通和近岸的官道,均被彻底隔断。

  两人瞧得头皮发麻,一时间没法作正常的思索,早先拟好的潜入大计完全派不上用场。

  燕飞苦笑道:「我和拓跋珪约定留暗记的那棵柏树,该已变成木寨的一根支柱呢。」

  刘裕苦笑道:「这就是百万大军的威力,换作我们,即使全军投入日夜不停的努力,没有十
天八夭,休想完成此横跨十多里的木寨坚防。」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我离开边荒集只三、四天光景,那时苻秦的先锋军刚刚到达,以百
万人的雄师,怎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完成行军任务。」

  刘裕一拍额头,点头道:「那至少须十五天到二十天的时间,还牵涉到粮草辎重各方面的复
杂问题,能二、三十万人来到集内已算相当快捷。且须把全体人员投进工事建设,方可在这么短
一段时间内建成眼前的规模。若我现在手上有数万军马,便可用火箭焚毁木寨,趁对方疲不能兴
之时,施以突袭,包保可打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燕飞沉声道:「苻融为何要这样做?」

  刘裕仰望天色,双目神光闪闪,思索道:「若在木寨外诸山头高地加建小规模的木寨,可以
倍数提升边荒集的防御力,使主寨固若金汤,进可攻退可守,令边荒集变成边荒内的重要据点,
更可控制颖水,保障粮道的安全。假如前线失利,即可退守此处。若秦军夺下寿阳,两地更可互
相呼应,在战略上是非常高明的一着。」

  燕飞明白过来,百万大军像一头庞大至连自己也无法指挥手足的怪物,但若在边荒的核心设
立据点,便可作储存粮草、辎重的后援重镇,看前线作战情况施援或支持。

  刘裕忽然信心十足的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秦人目前只建成防卫南方的木寨外围和拦河的
木闸,另一边仍在大兴土木,只要我们绕过前寨,便可由另一边潜进去。」

  燕飞猛地别头后望,刘裕吓了一跳,随他往后方瞧去,丘坡下往南延展的密林,在月色下枝
摇叶动,被风吹得娑娑作响,却没有异样的情况。

  燕飞迎上刘裕询问的目光,道:「或者是我听错,还以为有人来偷袭。」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说不定是卢循又或安玉晴呢。」

  燕飞观察天空,看不到乞伏国仁的天眼,稍为轻松点。叹道:「快天亮哩!我们再无选择。
兄弟!来吧!」


  司马元显继承了司马道子高大威武的体型,样貌英俊,二十岁许的年纪,正是年少有为的表
率,兼之一身剪裁合身的华丽武士服,本该是任何少女的梦中情人,可惜目光阴鸷,神情倨傲,
似乎天下人全都欠了他点甚么的,该给他踩在脚底下,教人难生好感。

  不过他非只是有勇无谋的人,年纪轻轻已是满肚子坏心术,像乃父般充满野心,誓要把其他
人踩在脚下,且依附者众,有所谓的「建康七公子」,他便是七公子之首,聚众结党,横行江
左。

  此时他坐在秦淮楼的主堂内,身后立着七、八个亲随,神情木然,一任秦淮楼的沈老板垂手
恭立身前说尽好话,仍是毫不动容。

  堂内其他宾客,见势不妙,不是立即打退堂鼓,便是匆匆而过,躲进其他雅院厢房去。

  宋悲风踏入主堂,司马元显和背后亲随十多道目光全往他投过来,神色不善。

  宋悲风神色平静,笔直走到司马元显身前,施礼后淡淡道:「安公着悲风来代千千小姐收下
元显公子的礼物。」

  司马元显双目闪过怒色,神态仍保持平静,皱眉道:「元显当然不敢打扰安公,不过因元显
想当面向千千小姐赔罪,希望安公可行个方便,让千千小姐赐见一面。」

  宋悲风表面丝毫不露出内心的情绪,心中却是勃然震怒。即使司马道子见着谢安,也不敢不
卖谢安的账。司马元显不论身份地位都差远了,根本没有向谢安说话的资格,然竟嚣张至此,难
怪凡事一向淡然处之的谢安会动了真怒。

  宋悲风想到面子是人家给的这句话,立即神情不动的道:「安公还吩咐下来,若元显公子不
愿把礼物交由悲风送上千千小姐,便请元显公子连人带礼给他滚离秦淮楼。」

  司马元显登时色变,想不到一向温文尔雅的谢安如此对他不留馀地。他尚未决定要否立时发
作,后面亲随已有两人拔剑扑出,大喝「奴材找死」,挥剑往宋悲风照头照脑劈去,吓得立在一
边的沈老板大惊跌退。

  不论司马元显如何自恃乃父威势,仍晓得绝不能对谢安的随员动武,正要喝止,事情已告结
束。

  宋悲风腰佩的长剑闪电离鞘,登时寒气剧盛,司马元显眼前尽是森寒剑气,如有实质,包括
司马元显在内,人人均感到此时若作任何异动,将变为所有剑气集中攻击的目标。

  如此剑法,确是骇人之极。

  众人虽久闻宋悲风和他的剑,可是因从未见过他出手,并不太放在心上,到此刻终领教到他
的手段。

  惨叫声起,两名攻击者跄踉跌退,两把长剑当啷声中掉在地上,剑仍是握在手里,只是手已
齐腕和主人分开,一地鲜血,血泊裹握剑的两只断手,令人看得触目惊心。

  「锵」!

  宋悲风还剑鞘内,神色木然,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从容瞧着脸上再没有半丝血色的司马
元显,油然道:「安公吩咐下来的事,纵使悲风会为此丢命,悲风亦必会尽力为他办妥。」

  司马元显听着手下为两名伤者匆匆敷药包扎的声音,虽是恨不得立即拔剑把眼前可怕的剑手
斩成肉酱,却更清楚纵是群起围攻,怕亦无法办到。即使他老爹肯亲自出马,单打独斗,亦无必
胜的把握。倏地立起来,怒喝道:「没用的东西!我们走!」

  大步踏出,忽然转身戟指宋悲风道:「宋悲风!你给我记着!这笔债我定会千百倍的讨回
来。」

  宋悲风哈哈一笑,毫不在乎的转身去了,留下气得脸色发青的司马元显和手下们。


  果如刘裕所料,边荒集北边仍停留在伐木的阶段,西边外围木栅只完成小半,如若工程完
成,把边荒集包含的大木寨,将把颖水两岸的广阔地区规划在寨内,颖水则穿过木寨,往南流
去。

  边荒集的西南,颖水的东岸,营帐似海,不住有船从上游驶来,边荒集的码头上泊着以百计
的大小船只,处处风灯火把,照得边荒集内外明如白昼。

  以万计的荒人和秦兵,正辛勤地伐木运木,荒人指的是原属边荒集各胡帮的徒众,若他们晓
得会被迫日以继夜的作苦工,恐怕都会学汉人般大举逃亡,不过此时当然悔之已晚。

  各帮会的荒人穿的当然是布衣便服,秦兵也脱下甲胃,动手作业,尤有利者是伐下的木材,
东一堆西一堆的方着,形势混乱,人人疲态毕露,即使有人在他们身前走过,也肯定没有理会的
闲暇或精神。

  刘裕和燕飞伏在附近一座山坡的草树丛内,观察形势。

  伐木的场地虽是一片混乱,可是边荒集的东、北墙外却是刁斗森严,墙头高处均有秦兵在放
哨。

  颖水两岸的守卫更是紧张,哨岗处处。

  刘裕头痛的道:「若可下一场大雨便好哩!」

  燕飞道:「唯一方法,是从颖水北面潜游过来,便可从高彦说的秘渠偷进集内去。」

  刘裕皱眉道:「两岸的哨岗分布于长达两里的水道两旁,我们是没有可能在水底闭气这么久
的,能捱半里水程已非常了得。」

  燕飞道:「刘兄是否精通水性?」

  刘裕答道:「下过一番工夫,燕兄是否想到以竹管换气的水里工夫,我背后的包袱里预备了
两根铜管子,只因风险太高,所以不敢说出来。」

  燕飞讶道:「为何有两根那么多?」

  刘裕道:「我生性谨慎,另一根是为高彦预备的,还有两套秦兵的军服,方便潜入敌营之
用,一切用防水布包好,不怕水浸。」

  燕飞道:「你不是谨慎,而是思虑周详,故准备十足。看!开始有人把处理好的木材送往岸
旁去,该是用来筑建望台之用,我们负责其中一条木的运送如何?说不定可省去游过河道的风
险,直达秘渠的入口处。」

  刘裕欣然道:「我们要弄脏点儿才行,否则那有人日夜不停的工作数天之后,仍像我们般精
神和乾净的。」

  低笑声中,两人窜高朝伐木场地潜过去。


  还有小半个时辰便天亮,谢玄领着刘牢之和数百名亲兵,在官道上飞骑疾驰。他们刚与送燕
玺来的兵队相遇,经谢玄亲自验明正身,更添此行的重大意义。

  此战对晋室来说,固是可胜不可败,对他谢家来说,更是非胜不可,否则谢家辛苦建立的数
代风流,将毁于一旦。

  自晋朝开国以来,谢家虽是代代有人,朝朝为官,可是与当时其他著名家族相比,谢氏可以
稽考的历史并不悠久,其他家族的先辈早在汉代已功高位显,而他们谢家要到曹魏时始有人任
官,是主管屯田的典农中郎将,并不显赫,要到晋初的谢衡,谢玄的曾祖,才以「硕儒」的名
位,成为国子博士,为家族争取到地位。不过名士家风的开启者,仍要数谢玄的祖父谢鲲,他虽
没有甚么丰功伟业,却善于玄谈,谢家的名士风气,正是由他启蒙。

  压在谢玄两肩上的,不仅是晋室的存灭,家族的荣衰,更是以王谢两家为首的乌衣豪门的起
落。

  谢安那句「诗酒风流的生活势将一去不返」的说话,不由又在谢玄心内响起来。


  乌云掩盖了明月,弄得头污衣脏的刘裕和燕飞,杂在运木的队伍里,合力抬起一根比手臂稍
粗、长达两丈的秃木干,专找灯火映照不到的暗黑阴影,不徐不疾的朝靠近边荒集码头的颖水东
岸走去。

  两人正心叫成功在望,忽然从一堆木后转出一个荒人来,张手拦着去路道:「停步!」

  两人大感不妥,定神瞧去,只见在低压的帽下,满脸泥活中,有一对明媚的大眼晴,正秋水
盈盈地一闪一闪的打量他们,充满得意之情。

  以他们的镇定功夫,仍要魂飞魄散,大叫糟糕。

  这不是安玉晴安大妖女还有谁。

  安玉晴移近带头的燕飞,警告道:「不要放下木干,太平玉佩在谁人身上,快从实招来,否
则我会大叫有奸细。」

  燕飞迎上她明亮的大眼睛,压下心中的颤动,道:「我们当然是奸细,小姐你何尝不是,惊
动别人对你也没有丝毫好处。」

  安玉晴微耸香肩道:「顶多是一拍两散,看谁跑得更快,不过你们弄虚扮鬼的好事肯定要泡
汤。哼!我没有闲情和你们说废话,快把东西交出来。」

  刘裕心中叫苦,现在天色开始发白,时机一去不返,他们再没有时间和她纠缠不清。颓然
道:「东西给人抢走哩!」

  四周人人在忙碌工作,独有他们站在一边说话,幸好有一堆树干在旁掩护,不致那么碍眼。

  安玉晴怒道:「信你才怪!给你最后的机会,我要叫哩!」

  燕飞忙道:「我们看过玉佩,可以把玉上的图形默写出来,只是些山水的形势而已!」

  刘裕也鼓其如簧之舌道:「但求小姐肯让路,我们必不会食言。」

  安玉晴待要说话,忽然破风声起,凌空而至。

  三人骇然上望,一棵核桃般大的小圆球,来到他们上方,措手不及下,小圆球已爆开成一团
光照远近的虹采,照得三人纤毫毕露,吸引了所有人过万对目光。

  「有奸细」!只听声音,便知呼叫者为卢循。

  三人面面相觑时,四周蹄声大作,三队巡逻的秦军已放蹄朝他们如狼似虎的赶过来。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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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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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秦淮之月

  「粉黛江山,留得平湖烟雨:

   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

  宋悲风和一众熟悉谢安的亲随,同时止步,因每趟谢安进入秦淮楼内最著名的雨枰台,都会
在门口踯躅一番,为此对联感触嗟叹。

  亲随中却只有宋悲风一人明白谢安,他在谢安隐居东山时便开始跟随谢安,最清楚谢安心境
的变化,更知道陶然于山水之乐的谢安不肯出山的胸怀,在东山的自然天地里,有的是恬静、逍
遥、高雅的身心两闲,比对起现今在朝的尔虞我诈,每天都要于明里暗裹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
岂能相提并论!谢安见到此联,当然是感触丛生。

  宋悲风今年四十五岁,是谢府庞大家将团中的第一高手,其剑法不在九品高手之下,只因出
身寒门,故不入九品高手榜上。

  以他如此人材,天下本可任其啸遨,只因谢安对他家族有大恩,兼之仰慕谢安为人,故甘为
其护卫高手。

  多年来,各方派出刺客行刺谢安,到最后仍过不了他的一关,宋悲风三个字,在建康武林裹
确是掷地有声,没有人敢不说句“果是英雄好汉”。

  宋悲风一生专志剑道,至今仍独身未娶,生活简朴刻苦,极为谢安器重,视之如子知友。

  果然谢安欲行又止,凝望对联,拂袖叹道:「秋风吹飞絮,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
生荆杞。想当年秦皇汉武,皇图霸业今何在?」

  宋悲风低声道:「大人今晚心事重重,是否因大战胜负未卜呢?」

  谢安退后一步,探手搭上宋悲风宽敞有力的肩头,脸上现出前所未见的疲惫,用只有宋悲风
一人仅可耳闻的沙哑声音低声道:「刚才我们驾舟而来,瞧着两岸辉煌的灯火,繁华的盛景,我
却看出其背后的憔悴,令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悲风!我是否老了哩?」

  宋悲风心头一阵莫名的难过,沉声道:「大人永不会老的。」

  谢安哈哈一笑,点头道:「除非确有能令人返老还童的丹药,否则谁不会老?」

  忽然咚咚琴音,从楼台上传下来,轻重缓急,若即若离,一时似在迢迢千里之外徘徊,一时
又像轻拂衣襟的柔风,变幻丰富,有如在秦淮河流动的河水。

  谢安静听片刻,含笑点头道:「我乖女儿的琴技已臻心手如一,犹如赵子龙在千军万马中克
敌将般采囊取物,随心所之。若秦淮河畔没有了纪千千,便像深黑的夜空失去了明月,天地再没
有颜色。有意思!有意思!」说罢领头登楼去了。


  城门张开,桓玄一马当先,五百精骑一阵风般驰出,转上往江陵的官道。

  一旦狠下决定,桓玄的狼子野心,有如山洪暴涨,一发不可收拾,半刻间也待不下去,立即
连夜赶往江陵。

  自少以来,他最崇拜的人是父亲桓温,更为他功亏一篑,未能取司马氏而代之愤怒不平。

  桓温长得高大威武,文武全材,风姿雄伟,胆识非凡,先为徐州刺史,继被封为安西将军、
荆州刺史,都督荆梁等四川军事。随即率师一万,由江陵出发,逆流而上,过三峡,直追成都,
以弱胜强,大破当年蜀汉的大军,扫平蜀境。此战令桓温威震天下,决心乘势进行北伐壮举。

  永和十年二月,桓温督师四万,从江陵出发,直奔关中讨伐当时势力最盛的秦主苻健,苻健
为苻坚的叔父,奋发有为,建立大秦,自称天王大单于。

  桓温兵威势不可挡,一路过关斩将,攻克上洛,直抵青泥,大破迎战的秦军,进驻灞上。苻
健被迫得深沟高垒,固守长安,而桓温则因晋室故意留难下,粮草不继,不得不班师返回襄阳,
北伐鸿图,因此而废。此后再两次北伐,均无功而返。

  永和十二年,桓温功至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独揽朝政、废晋帝司马奕,另立司
马昱为帝。

  宁康元年,桓温上疏请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却给谢安、王坦之
尽力拖延,不久桓温病死,遂不了了之。桓温死后,馀势末衰,桓氏一族仍是贵盛无伦,掌握荆
州兵权。

  桓温生前最宠纵桓玄,更令桓玄对桓温至死未酬的壮志,生出要代之完成的宏愿。

  司马氏的天下将会被桓氏取代,中原的统一,会往他桓玄的手上完成。

  再没有人能阻拦他桓玄,谁挡在路上,谁便要死。


  雨枰台上,谢安凭窗负手,目光投往楼下淌流而过的秦淮河水,在两岸辉煌的灯火下,波光
闪闪。

  纪千千的琴音在后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率性与柔媚,彷如在笼罩秦淮的浓雾里,令人看
到月华金黄的色光,似是轻松愉悦,又像笑中带泪,谢安固是心事重重,纪千千又何尝不是如
此。

  琴音就在一种深具穿透力清虚致远的气氛中情深款款地漫游着,似在描绘着秦淮河上的夜
空,明月映照下两岸的繁华与憔悴。

  谢安把心神开放,让这绝世美女的琴音温柔地进驻他的心田,思潮起伏,情难自已。

  还记得东山复出后,有人讥他「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此讽喻来自一种药草,其在地
下的部份为「远志」,露在外面的部份为「小草」,以此影射挖苦谢安隐居时志在高远,出仕朝
廷则不外寻常之小草而已,那能有甚么作为?对此谢安当然是一笑置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
是不知如何?今晚却偏想起此事。或许是因为证明他是小草还是远志的时刻,已是迫在眉睫之
前。

  表面上他虽豪言不把此战放在心上,事实上那却是他隐在心内重逾千斤的担子,战事虽由谢
石、谢玄去负责,他却是战争的最高和最后责任者,为此他必须继续施行镇之以静的策略,摆出
胸有成竹的轻松样儿,似乎一切尽在算中,以此感染谢玄、谢石,以至晋室朝廷,建康城的军
民。他的用心,怕只有正在弹琴的红颜知己,被他收作乾女儿的纪千千方能明白,所以她今夜的
琴音表现出以往没有的情怀,深深地打动着他。

  「铮!铮!铮!铮!」

  琴音忽转,变得力道万钧,沉雄悲壮,彷如千军万马对叠沙场,敲响进攻的战鼓,纪千千唱
道:「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城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
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
如归!」

  再几下直敲进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馀韵仍萦绕不去。

  她唱的是三国时代曹植的名诗《白马篇》,以浓墨重彩描绘一位武技高强情怀壮热的游侠少
年,大有易水悲歌的遗韵,充满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情壮气。由纪千千甜美婉转的嗓音去纵情演
绎,在鲜明的景象底下,却处处匿藏着激情的伏笔,哀而不伤。而壮烈的情景,以她独有的方式
娓娓道来,份外有种紧压人心的沉重和浓得化不开,举轻若重的情怀。

  谢安动容转身,冲口而出道:「唱得好!」

  布置高雅的厅堂内,纪千千席地静坐在另一边,纤长优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带着
野性的一对美眸,像在深黑海洋里发光的宝石般往他射来,无限欷歔地似还未从刚才琴曲的沉溺
中回复过来般,柔声道:「你老人家哭哩!为甚么要哭呢?」

  每趟谢安见到这位被誉为秦淮第一的才女,总有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惊艳感觉,那并不涉及男
女私欲,而是像对名山胜景的由衷欣赏。她除了无可匹敌的天生丽质和秀美姿容外,纪千千那灵
巧伶俐的性格气质更是令人倾倒。她绝不是那种我见犹怜,需要男人呵护疼爱的女子,事实上她
比大多数须眉男子还要坚强,天生一种永不肯向任何人驯服的倔强,一种永不肯为迁就而妥协的
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动江左,她的剑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权贵想见她一面,还须看她小姐
的心情。

  这无所畏惧的美女,花容秀丽无伦,乌黑漂亮的秀发衬着一对深邃长而媚的眼睛,玉肌胜
雪,举手投足均是仪态万千,可以热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谢安隐隐感到她并不如表面般,
甘于过秦淮第一名妓卖艺不卖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种惊心动魄的人或事的出现。

  偌大的盛堂,只有他们两人,倾听着河水温柔地拍打秦淮两岸。

  纪千千从不在意自己倾国倾城的仙姿美态,尽管她贵族式笔直的鼻梁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惭
形秽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丰满红润的香脣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当她以轻盈有力的步
伐走路时,颀长苗条的体态,会使人感到她来去自如的自由写意,更感到她是不应属于任何人
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黄长裙,腰束白带,头挽高髻,没有抹粉或装饰,可是其天然美
态,已可令她傲视群芳,超然于俗世之上。

  谢安来到她琴几的另一边,油然坐下,没有直接答她的问题,却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
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只是腐儒一偏之见。乾
爹却认为曲乐只要情动而发,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艺,根本不到任何人来品评,是属于夜
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声牵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温柔中激烈暗藏地拍打着繁华的两
岸,馀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纪千千从跪坐起来,为谢安摆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过乌云透射出来的阳光,喜孜孜的道:
「乾爹说得真动听,让我们忘掉世间一切烦恼,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两人碰杯对饮。

  谢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怀疑,天下间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儿倾心的人物
呢?」

  纪千千不依地白他一眼,娇媚处足令谢安心跳,淡淡道:「至少乾爹便可令女儿倾心嘛!不
要把千千看得那么高不可攀好吗?」

  谢安哑然失笑道:「若时光倒流,乾爹仍是年轻少艾之年,定不肯放过拜倒千千石榴裙下既
痛苦又快乐的滋味。就像建康城内为千千疯狂的公子哥儿,可是至今仍没有一个人得千千青睐。
听说司马元显那家伙昨天在闹市向千千纠缠,结果落得灰头土脸,成为建康的笑柄。」

  司马元显是司马道子的长子,自恃剑术得司马道子真传,家世显赫,在建康结党营私,横行
霸道,人人畏惧。

  纪千千俏脸现出不屑之色,若无其事的道:「多谢乾爹关心千千,却勿要让此人的名字打扰
我们今夜的兴致。」

  谢安微笑道:「明天我会使人向司马道子传话,着他管教儿子,不要骚扰我谢安的乖女
儿。」

  纪千千垂下螓首,一言不发。

  谢安讶道:「千千还有甚么其他心事?」

  纪千千抬头往他望来,眼现忧色,轻轻道:「千千在担心哩!乾爹从未试过这么直接介入千
千的事情中,令女儿觉得事不寻常。」

  谢安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更会随时移势易而变化。多年来乾爹一直奉行黄老之术,清
静致虚,谦以自守。不经意下反攀上现在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力处于峰巅的险境,盛极必衰
下,已没有多少风光日子可过,所以想趁现在还有点能力,为千千略尽人事而已!」

  纪千千娇躯微颤,沉吟良久,幽幽道:「乾爹是否在提示女儿呢?」

  谢安点头道:「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如若侥幸获胜,建康将变成不应久留之地,对我
对你而言,均是如此。昔日乾爹离东山出仕朝廷,舍下啸遨丘林的生活,只是别无选择。现在于
权位的巅峰生出引退之心,仍是没得选择,为的是家族的荣枯。」

  纪千千一对秀眸射出崇慕的神色,轻柔的道:「乾爹是非常人,故有非常人的智慧,千千受
教啦!绝不会当作是耳边风。」

  谢安浅叹道:「不论何人当政,仍不敢拿我谢家如何,且一天谢玄仍在,给谁人以天作胆,
在对付我谢家前,仍须三思。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你这乖女儿。」

  纪千千两眼微红,垂首道:「乾爹不用担心,你老人家离开建安之日,就是女儿上路之时,
没有乾爹在,建康再没有值得女儿留恋之处。」

  谢安的说话语调,颇有遗言的味道,令她芳心微颤,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觉。

  大晋南迁后,王导和谢安两朝贤相,先后互相辉映,为大晋建立偏安的局面,其间发生王敦
之乱和苏峻之乱,均曾攻陷建康,造成大灾难,乱事虽平,晋室却是元气大伤,全赖谢安放弃隐
逸的生活,出主朝政,使晋朝达致前所未有上下一心的团结局面,而这兴旺的情况,却因苻坚大
军的南来,晋室对权臣大将的疑忌,彻底被粉碎。谢安是近数百年来罕有高瞻远瞩的明相,不但
预见苻秦军的南来,更清楚战胜或战败后形势的变化,预早作出绸缪,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
只是脚踏实地去做该做的事。

  纪千千对他的心事,比之谢玄或谢石更为了解,亦感到他对大晋的无奈和悲哀。

  低声说道:「乾爹对复出东山一事,有否后悔呢?」

  谢安微笑道:「这么多年来,尚是首次有人敢问我这句话。我有否后悔呢?」

  他双目露出茫然和带点失落的神色,叹一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如谢安说的,他根本没有得作选择。当时他堂兄弟的谢尚和谢奕相继去世,亲弟谢万兵败
废为庶人,谢石权位尚低,且以他的才能,恐也难有大作为,若他不肯代表谢家出仕,谢门将后
继乏人,沦为衰门,为了谢家庞大家族的荣辱升沉,他是责无旁贷。

  纪千千轻轻道:「让女儿再奏一曲,为乾爹解闷如何?」

  谢安正要叫好,更想多喝两杯,宋悲风的声音在入门处道:「禀上大人,司马元显求见千千
小姐。」

  纪千千听得秀眉紧蹙,谢安不悦道:「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吗?」

  宋悲风道:「沈老板已说尽好话,元显公子仍坚持要把一份礼物亲手交给千千小姐,说是赔
罪之礼。」

  谢安淡淡道:「他若不肯把赔礼留下,那便请他连人带礼给我滚出去。悲风你要一字不漏的
把我的话转述,其他的由你看着办,只要不伤他性命便行。」

  宋悲风一言不发的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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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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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胸懷大志

  燕飞从树颠落下来,坐到刘裕身旁,挨着同一棵粗树干,半边太阳已没入颖水旁的山峦去,
急赶三个时辰的路后,他们也应好好休息,何况今晚还要赶路,希望在天明前成功潜入边荒集。

  两人专拣林木茂密处走,怕的当然是乞伏国仁并没有如他们心愿般命丧于那超级高手手上,
继续以天眼搜索他们行踪。

  刘裕取出乾粮,递给燕飞分享,顺口问道:「若拓跋珪能在集外约定处留下暗记,我们或可
不用入集。」

  燕飞淡淡道:「我们很快可以知道。」

  刘裕吃着乾粮,欲言又止。

  燕飞讶道:「你想说甚么?」

  刘裕有点尴尬地道:「我想问燕兄究竟视自己为汉人还是鲜卑人,又怕唐突燕兄。」

  燕飞微笑道:「我从不为此问题烦恼,更没有深思过。经过这么多年各个民族交战混融,胡
汉之别在北方愈趋模糊,南方的情况可能不是这样子。」

  刘裕叹道:「情况确有不同,我祖籍彭城,后来迁居京口,可说是道地的南人。对我来说,
胡人带来的是不断的动荡和战争,他们中残暴者大不乏人,肆意杀人抢掠,造成骇人听闻的暴
行,苻坚算是颇为不错的了,可是若要我作他的子民,我怎都受不了,宁愿死掉。」

  燕飞默然片刻,问道:「谢玄是否真像传说般的用兵如神,剑法盖世?」

  刘裕正容道:「谢帅确是非常出众的人,他有股天生令人甘于为其所用的独特气质。我虽一
向对大阀世族出身的人没有甚么好感,他却是例外的一个,单凭他用人只着眼于才干而不论出身
的作风,便教人折服。」

  燕飞微笑道:「刘兄很崇慕他哩!现在我也希望他有如刘兄所说般了得,因若差点斤两也应
付不了苻坚。」

  刘裕一对眼睛亮起来,奋然道:「我最崇慕的人却非是他而是祖逖,他生于八王之乱的时
期,后随晋室南迁,自少立志收复故土,每天闻鸡起舞,苦练剑法。想当年他击楫渡江,立下
『祖逖不扫清中原,死不再回江东』的宏愿,其时手下兵卒不过千人,兼全无装备可言,还得自
己去招募和筹措军士和粮饷。」

  燕飞别过头来,目光灼灼打量他道:「原来刘兄胸怀挥军北伐的壮志。」

  刘裕赧然道:「燕兄见笑,在现在的情况下,那轮得到我作此妄想呢?」

  燕飞目光望往太阳在山峦后投射天空的霞彩,双目泛起凄迷神色,摇头道:「人该是有梦想
的,能否成真又是另一回事。」

  刘裕问道:「燕兄的梦想是甚么呢?」

  燕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岔开话题道:「祖逖确是了不起的一个人,擅用以敌制敌之计,
兵锋北达黄河沿岸,黄河以南的土地全被他收复。可惜晋帝司马睿怕他势大难制,处处掣肘,令
祖逖忧愤成疾,死于军营,壮志未能得酬!」

  刘裕双目射出愤恨的神色,沉声道:「若我刘裕有机会领军北伐,定不教朝廷可左右我的行
动。」

  燕飞竖起拇指赞道:「有志气!」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有点像在痴人说梦。若我刚才的一番话传了出去,更肯定人头不
保。」

  燕飞欣然道:「这么说,刘兄是视我为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刘裕肯定地点头,道:「这个当然,此更为我另一不崇慕谢帅的地方,他的家族包袱太重,
一力维持不得人心的晋朝皇室。战胜又如何?还不是多纵容世族豪强出身的将领趁乱四出掳掠壮
丁妇女,掳回江南充作庄园的奴婢,却对黄河以北潼关以西的土地弃而不顾,根本没有光复故土
的决心。」

  燕飞动容道:「刘兄竟是心中暗藏不平之气,且不肯同流合污。哈!看来我燕飞没有救错
人。」

  刘裕不好意思的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燕兄该大概明白。嘿!我说了这么多,好应轮到
燕兄哩!」

  燕飞淡然道:「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有甚么好说的呢?」

  刘裕道:「怎可能没有梦想?像你我这般年纪,至少也会希望有个漂亮的甜姐儿来卿卿我
我,享受男女鱼水之欢。」

  燕飞双目痛苦之色一闪即逝,然后若无其事道:「有机会再聊吧!起程的时候到哩!」

  刘裕直觉感到他在男女之情上必有一段伤心往事,识趣地不去寻根究底,随他起立继续行
程。


  「姻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秦淮河本叫龙藏浦,又称淮水。相传秦始皇东巡路过此地,看中其形势之胜,于是凿断淮河
中游的方山地脉为河渎,以泄其王气,故有秦淮河之称。

  当时朝廷推行九品中正制,令门阀制度盛行,家世声名成为衡量身份的最高标准,这种特权
造就了一批腐化、愚昧,但知追逐名利,以奇异服饰、奢侈享乐、游逸宴饮,竟相攀比的高门子
弟,他们活在醉生梦死的另一个世界里,国家的兴亡变得遥远而不切合现实,亦正是这些崇尚清
谈逸乐,纵情声色之徒,使秦淮河成为烟花甲天下、徵歌逐色的胜地。

  十里秦淮河两岸河房密集,雕栏画栋,珠帘绮幔,其内逐色徵歌,达旦不绝。河中则舟楫穿
梭,画船毕集。朱雀航一带的秦淮两岸更是青楼画舫的集中地,最著名的青楼秦淮楼和淮月楼,
分立于秦淮南北岸,遥相对峙。它们不但代表着秦淮风月,更代表着江左权贵世家所追求的生活
方式,生命的乐趣。

  一艘小船从相府东园的小码头驶入秦淮河,望朱雀桥的方向开去,载着的是有古往今来天下
第一名士之誉的风流宰相谢安。事实上南晋早废除丞相制,政事操于中书监、中书令手中,现时
中书监为谢安,中书令为王坦之,与左右丞相并没有任何分别,只是官称不同。

  八十多年来,出任中书监者,全是侨寓世族,没有一个是本地世族,而帝都所附的扬州刺史
之位,本地世族亦无法染指,南方本土世族抑郁怨愤的心态,可以想见。加上侨寓世族仗势欺
人,各自占地霸田,封山锢泽,直接损害土著世族的权益,令仇怨日深。

  不知为何,近日谢安特别想及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他非常需要可令他忘却所有这些难以
解决,更不到他去解决的烦恼。只有纪千千才可令他乐而忘忧,只凭她甜甜的浅笑,已足可令他
感受到生命最美好的一面,何况还有她冠绝秦淮的歌声琴音。

  小船在船后画出两道水波纹,温柔地向外扩展,与往来如鲫的其他船只带起的水波同化混
融,灯火映照下,河水波光粼粼,两岸的楼房彷如一个梦境。

  苻坚的大军会否如狂风暴雨般,把眼前美得如诗如画的秦淮美景,埋葬在颓垣败瓦之下呢?


  刘裕和燕飞伏在颖水西岸一堆乱石丛中,目送七艘大船扬帆南下。刘裕如数家珍的道:「两
艘载的是攻城的辎重器械,另五艘是粮船,可知秦人正在淮水北岸设置据点,准备渡淮。」

  燕飞乘机调息运气,心忖刘裕的武功或许及不上自己,却肯定是天生精力旺盛,体质气魄均
有异于常人的超凡人物;经过近两个时辰的全速奔驰后,仍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兼且胸怀远大抱
负,沉稳坚毅,如此人才,只有拓跋珪可堪比拟。而两人一南一北,汉胡分明,碰头时会是甚么
一番情况?确令人大感兴趣。

  刘裕往他瞧来,见他一脸深思的神色,问道:「燕兄在想甚么?」

  燕飞当然不会告诉他心内的思潮,道:「我在奇怪因何不见妖道妖女追踪而来,否则我们便
可从而弄清楚戴鬼面具怪人是何方神圣。」

  若是卢循追来,那鬼面怪人便该是江陵虚或安世清,而不会是孙思,换过其他两人亦可如此
类推。

  刘裕苦笑道:「他们根本不用千辛万苦的跟踪搜寻,而只须到边荒集守候我们:卢妖道或安
妖女均该猜到我的目的地是边荒集,又误以为你是到汝阴接应我的荒人。」

  燕飞听得眉头大皱,刘裕的推测合情合理,有这两个武功惊人兼又狡狯绝伦的妖人在边荒集
狩猎他们,会横添变数,偏又避无可避。在此情况下,倒不如在没有秦人的威胁下,和他们硬拚
一场,只恨在现今的情况下,纵有此心,却没法如愿。

  刘裕明白他心中的忧虑,道:「我们打醒十二个精神,说不定可以逾过他们的耳目。」

  两人跃身起来,一先一后的去了。


  谢玄独坐广陵城刺史府书斋内,一张山川地理图在地席上摊开,展示颖水、淮水和淝水一带
的形势,画工精巧。

  明天他将会亲率另两万北府兵开赴前线,由于敌人势大,若如此正面硬撼,不论他的一方如
何兵精将勇,仍会给敌人无情地吞噬,可是若不阻截敌人,让对方在淮水之南取得据点,并即兵
分多路,便要教他应接不暇,那时建康危矣。

  所以此战胜败关键,在于掌握精确情报,利用对方人数过于庞大,行军缓慢,粮草物资供应
困难的缺点,以奇兵突袭,先斩其粮道,又趁其兵疲力累、阵脚末稳之际,对苻秦先锋军迎头痛
击,挫其锋锐,以动摇对方军心士气。但想虽是这么想,如何办到,却是煞费思量。皆因对手自
苻融而下,均是在北方久经战阵的人,深悉兵法,在各方面防备周详。

  「笃!笃!」

  谢玄仍目注画图,从容道:「谁?」

  「刘参军求见大人!」

  谢玄心感奇怪,现在已是初更时分,明天更要早起,刘牢之究竟有甚么紧急的事,须在此刻
来见他。便道:「牢之快进来。」

  一身便服的刘牢之推门而入,在谢玄的指示下於一旁坐好,沉声道:「刚接到寿阳来的飞鸽
传书,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密携燕国的国玺,到寿阳见胡彬将军。

  谢玄愕然道:「竟有此事?」接过传书,低头细读。


  刘牢之道:「此玺制自慕容鲜卑族著名的传世宝玉白乳冻,晶莹通透,入手冰寒,异于常
玉,上刻大燕国玺四字,胡彬所得肯定非是伪冒之物,现已派出一队精骑,送来广陵,至迟明早
可到。」

  谢玄点头道:「确是非常有趣,此玉一向是燕君御玺,为何会落在高彦手上?」

  刘牢之道:「据传此玉在当年王猛奉苻坚之命攻伐大燕,擒捕燕王慕容玮和慕容评等人,想
取得此玉好献予苻坚,却寻遍燕宫而不获。有人怀疑是落入当时任王猛先锋军的慕容垂手中,因
此玉对慕容鲜卑意义重大,故他私下据之为己有,但因包括苻坚在内,人人畏惧慕容垂,最后此
事不了了之,成为悬案。」

  谢玄默思不语,把传书放在一旁。

  刘牢之续道:「燕国之亡,实亡于慕容垂之手,当年燕君慕容玮对慕容垂顾忌甚深,故对他
大力排挤,慕容垂一怒之下率手下儿郎投奔苻坚,并自动请缨率军灭燕,苻坚只是因势成事。而
若非有慕容垂之助,苻坚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统一北方。」

  谢玄道:「但高彦这方玉玺是怎样得来的呢?」

  刘牢之道:「高彦是为一个叫燕飞的人传话,约大人于十月初七西戊之交,即是四天之后,
在寿阳外一处山头碰面,说有关乎此战成败的要事禀上大人,不过他坚持大人必须亲自去见
他。」

  谢玄淡淡道:「高彦是否可靠的人?」

  刘牢之答道:「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与我们一直有紧密的联系,他的消息十有九
准,且最爱在风月场所充阔花钱,所以经常囊空如洗,闲时便藉买卖从北方偷运而来的古籍文物
帮补使用,除知道他是汉人外,其他一概不详。奇怪的是他说话带有江南口音,却又精通各族胡
语。」

  他的奇怪是有道理的,南方汉人,罕有精通胡语,只有长居北方的汉人,因与胡人杂处,学
懂胡语并不稀奇。

  刘牢之下结论道:「高彦自发地提议自己作人质,可知他对燕飞是绝对信任,否则以他这种
视财如命的人,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当然,他希望事成后,我们会给他一笔大财。」

  谢玄道:「燕飞是不是那个名震边荒集的超卓剑手。」

  刘牢之道:「正是此人,据我们的情报,燕飞孤傲不群,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终日埋首杯
中之物。其剑法别走蹊径,不论单打或群斗,边荒集从没有人能奈何他。以这样一个人才,偏像
没有甚么志向,甘于充当边荒集第一楼的保镖。高彦遇上麻烦,也赖他的剑来为之解决。据说他
有胡人的血统,至于实情如何,便无人晓得。」

  谢玄道:「假设他是代表慕容垂来见我,将证实我二叔所料无误,苻坚手下大将裹确有暗怀
异心的人。」

  刘牢之道:「但也有可能是个陷阱,燕飞是来行刺大人,连高彦都给他骗了。」

  谢玄微笑道:「我知道牢之行事谨慎,这是好事。但我更想知道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刘牢之叹一口气,道:「在大人有心防备下,谁有本领刺杀大人?高彦更是精明透顶、狡猾
如狐的风媒,最擅鉴貌辨色,分辨真伪。他肯信任燕飞,肯定不会错到那裹去。高彦说到底仍是
汉人,若让苻坚此战得逞,他将成为亡国之奴。边荒集的荒人一是为钱,二是为不须屈从于权贵
的自由,高彦和燕飞均应是这种人。」

  稍顿续道:「问题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纵使慕容垂有意背叛苻坚,但他可以弄出甚么花样
来?他今趟随来的亲族战士不过三万人,在百万秦军中起不了多大作用。最怕是慕容垂奉苻坚之
命,布下陷阱,我们在难辩真伪下,惨中敌计,而我们根本消受不起任何误失。」

  谢玄仰望屋梁,像没有听到他说话般思索道:「真奇怪!燕飞把燕玺交给高彦的地方,应离
汝阴不远,当时乞伏国仁正亲自追杀他,且照时间看燕飞于离开边荒集时,慕容垂和苻坚该仍未
抵边荒集,他是如何与慕容垂联络上的呢?依道理这么重大的事,又牵涉到燕玺,慕容垂应不会
假手于人。」

  刘牢之道:「此事见到燕飞自可问个清楚明白,希望他确名不虚传,没有丧命于乞伏国仁之
手。」

  接着欲言又止。

  谢玄拍拍他肩头,欣然道:「不要低估慕容垂。此人不但武功冠绝北方,且智计超群,用兵
如神,他必有方法扯苻坚的后腿。哈!要赢我谢玄嘛,他何用使甚么阴谋诡计,只要全心全意助
苻坚作战便可因势成事。他肯拿这方玉玺出来,正证明他的心意。唔!我和你立即起程去见高
彦,有很多事我要亲自问他才成,明天领军的事,交给何谦全权处理。」

  刘牢之起立揖别,匆匆去了。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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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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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患難真情

  燕飞和刘裕一先一后,窜入密林,均感力竭。前者跃上一棵高树之颠,后者则倚树别身回
望,扫视密林外广阔的旷野,汝阴城变成东南方一个小黑点。

  燕飞回到他身旁,低声道:「那头猎鹰没有跟来。」

  刘裕道:「它的名字是否叫天眼?」

  燕飞讶道:「兄台识见不凡,确是天眼。」

  刘裕笑道:「我认得乞伏国仁的红披风,何况他形相怪异。燕兄大概忘记了我叫刘裕。」

  燕飞歉然道:「刘兄勿要见怪,我喝醉时不会记牢任何事。刘兄确是有胆色的人,明知遇上
的是乞伏国仁,仍毫不畏怯的挥刀断带。」

  刘裕坦然道:「我从来不惧怕任何人,只是不明白燕兄为何不立即毁掉妖玉?」

  燕飞掏出宝玉,递给刘裕,淡淡道:「我是以之扰敌,教乞伏国仁碍手碍脚。现在此玉作用
已失,便交由刘兄处置。」

  刘裕接过宝玉,借点月色,功聚双目凝神细察玉上纹理,道:「如此说乞伏国仁目的并非夺
玉,正是冲着燕兄而来,却适逢其会,不知燕兄和苻坚有何瓜葛?」

  燕飞道:「此事一言难尽,刘兄又是因何事来汝阴?那女子不是和刘兄一道的吗?」

  刘裕明白燕飞不愿答他,自己何尝不是有口难言,苦笑道:「小弟也是一言难尽。那妖女叫
安玉晴,是在城内碰上的,还想杀我。真奇怪,凭玉上的山水地理图,纵使认出是某处名山胜
景,却没有标示藏经的位置,得之何用?」说罢把宝玉送到燕飞眼下。

  燕飞本全无兴趣,礼貌上却不得不用心细看,同意道:「确是奇怪。」

  刘裕收起宝玉,道:「此玉或许尚有利用的价值,燕兄该是从边荒集来的吧?知否高彦的情
况?」

  燕飞对这位智勇双全的初交朋友颇有好感,不忍瞒他,道:「你若立即赶往寿阳,或许他仍
在那里。至不济亦可以从胡彬处得悉他去向,你和胡彬该是同僚吧!」

  刘裕一阵失望,没有正面回答燕飞,颓然道:「那我只好自己去碰运气。边荒集的情况如
何?」

  燕飞早猜到他的目的地是边荒集,微笑道:「刘兄勿笑我交浅言深,苻融的先锋军已进驻边
荒集,封锁所有进出之路,以迎接苻坚的大军,你这么到边荒集去,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不过
若刘兄可以坦白的告诉我所为何事,我或有办法帮上你一把忙。」

  刘裕暗叹一口气,他虽与燕飞一见投缘,只看他明知乞伏国仁窥伺在旁,仍不顾己身安危的
出手毁玉,以免妖人得逞,可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题在事关重大,倘若泄漏出他是去找朱
序,又传入苻坚耳内,便一切休提。苦笑道:「小弟奉有严令,请燕兄见谅。」

  燕飞洒然道:「刘兄既有难言之隐,我便不再追问,趁现在尚未天明,我还要赶上一程,我
们就在此分手如何?希望异日再有相见之时。」

  刘裕探出双手,与他紧握在一起,诚恳地道:「燕兄没有见怪,刘裕非常感激。我对燕兄是
一见倾心,若我还有命在,燕兄又路过广陵,可到孙无终的将军府来找我,小弟必尽地主之
谊。」他这般说,等若间接承认自己是北府兵的人。

  燕飞听得孙无终之名,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异变忽起。

  开始之时,两人仍是如在梦中,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他们所处密林边缘区方圆三丈许的
地方,枝叶竟摇晃起来,却又感觉不到从原野刮进林内的西北风有加剧的情况。

  按着呼啸声似乎从四面八方响起,先是耳仅微闻,刹那后已变成充斥林内的激响,塞满两人
耳鼓,周围满布气劲,形成无数巴掌般大的急旋,利刃般刮割两人,就像忽然陷身一个强烈风暴
之中,差点立足不稳,能勉强立定已是了得。

  燕飞感到整个天地暗黑下来,自然的光线当然不会改变,明月依旧,只是他的护体真气被袭
体气旋迅速消耗,功力削减,致生视力大不如前的现象。而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来袭者的位
置,只晓得此人武功之高,不但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且是他从未梦想过的。

  「锵」!

  刘裕掣出厚背刀,在燕飞迷糊的视野里左摇右摆,比他更吃不消,应付得更吃力。

  倏地两束如有实质、有无可抗御之威的气柱,分别直捣两人背心,若给击实,保证五脏六俯
均要破裂,他们的护体真气,起不了丝毫保护的作用。

  燕飞纯凭感觉,晓得刘裕因无法躲避,被迫挥刀迎劈气柱,而来袭者的气功,不但胜过两
人,且是全力施为,刘裕则是在势穷力蹙下仓皇应战,后果可以想见。

  燕飞一声长啸,蝶恋花出鞘,日月丽天大法全力展开,先以阴月之劲硬挡对方的气旋,接着
月劲转为日气,剑尖发出嗤嗤破风之声,闪到两道气柱间的隙位,逆气流一剑往来人攻去。

  刘裕此时贯满全身真劲的一刀已命中气柱的锋锐,忽觉对方劲道收减数成,但已有如给千斤
铁锤重重击中刀锋,「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开去,到背脊不知撞上那棵树的粗干,才
气血翻腾的滑坐树根上,差点拿不住从不离手的厚背刀。

  劲气交击声在林木暗黑处连串密集的响起,刘裕在眼冒金星中,见到一个体格高大魁梧、脸
带狰狞可怕鬼面具的黑衣人,正两袖飞扬,打得苦苦撑持的燕飞东窜西闪,左支右绌,险象横
生,动辄有命丧之虞。

  刘裕知道是燕飞冒死抗敌,救回自己。否则自己就不是坐在这里喘气而是成了伏尸!心中一
阵感动,倏地回复气力,从怀内掏出宝玉,大喝道:「太平宝玉在此!」一挥手,用劲将宝玉掷
出林外去。

  那个魔王般可怕的高手一袖挥得燕飞打着转跌往一旁,倏忽间已穿林而出,往宝玉追去,快
逾鬼魅。

  刘裕慌忙往燕飞扑过去,燕飞正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脣角尽是血污。

  忽然怒叱和打斗声从林外传来,燕飞露出喜色,伸手搭上刘裕肩头,道:「天助我也,是乞
伏国仁来了,肯定他没有命或没有空来追我们。快走。」


  两人在密林内一条从两座丘陵间流过的小河倒下来,离遇袭处足有十多里远。

  他们伏在河旁冰冷的湿土处,不住喘息。

  刘裕忽然笑起来,又呛出一口血,教人弄不清楚他是快乐还是痛苦。

  燕飞本要询问,竟然自己也笑起来,笑得非常辛苦,但也是无比的开心。

  刘裕咳着道:「我说妖玉有利用价值时,尚未想过可用来救命,岂知还可以凭它要了乞伏国
仁的老命,唉!他娘的!天下间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看他不敢显露真面目,照我猜他不是孙思
便是江陵虚这两个妖人。」

  燕飞爬前两步,把头浸进清凉的河水里,刘裕见他状甚写意,有样学样,也爬前把头浸进河
水去。

  天色逐渐发白,这道小河在丘陵起伏的林木区蜿蜒而行,岸旁林木特别茂密,成为他们理想
的避难所。

  刘裕首先从水里抬起头来,任由水珠淌着流下脸颊,思索道:「那人又或许是安玉晴的老爹
安世清,不过此一可能性较低,且看谁再会来追我们,便可推知那人是谁。」

  燕飞盘膝坐起来,行气运血,道:「刘兄伤势如何?」

  刘裕翻过身体,变成仰卧,瞧着林顶上的晴空,道:「只是疲倦,没有甚么大碍。还未有机
会多谢燕兄的救命大恩。」

  燕飞微笑道:「你救我,我救你,大家是患难相扶,你是否仍要到边荒集去?」

  刘裕油然道:「愈艰难的事,我愈觉得有乐趣,或者我是那种不甘蛰伏,爱寻找刺激的人,
譬如现在我反感到生命从未试过如此般的有意义。」

  燕飞点头道:「你确是个很特别的人,先答我的问题好吗?」

  刘裕隐隐感到燕飞有话要说,经过刚才九死一生的激战,两人关系大是不同,颇有生死与
共、并肩作战的感觉。答道:「是的!我身负刺史大人重托,纵然要丢命,也只有这一条路
走。」

  燕飞淡淡道:「谢玄?」

  刘裕坦然道:「命令确是由谢刺史亲自发下来的。」

  燕飞欣然道:「因何忽然变得这般坦白?」

  刘裕往他瞧去,燕飞优美和充满男性阳刚美的轮廓线条映入眼帘,最难得不但没有江湖俗
气,更是文秀爽朗,使人乐意和他结交和信任他。轻松的道:「道理很简单,若没有你助我,我
绝不可能完成使命,所以我终作出明智的选择。」

  燕飞目光往他投来,两道眼神交击,均感有会于心,再无先前的疑忌。

  燕飞道:「实不相瞒,高彦到寿阳去,是为我约见谢玄,我本有办法让他赢此一仗,可惜现
在又没了把握。」

  刘裕听得猛地坐起来,肃容道:「愿闻其详。」


  谢玄策马立在广陵城外,陪伴左右是他视为左右手的得力大将刘牢之和何谦,两人均是一身
革胄,益发显得谢玄的儒巾布衣随便写意,风神俊秀,与别不同。

  先锋军二万人,在谢琰的率领下,往前线开去,目的地是淝水东岸的战略要地八公山。

  谢玄瞧着北府儿郎们雄赳赳在身前经过,心内思潮起伏。

  自成立北府兵以来,他从未尝过战败的苦果。而令他威名远播,确立今天地位的一战是发生
在四年前,当时苻坚派儿子苻丕率兵七万,大举南侵,先攻占襄阳,俘掳了刺史朱序,取得立足
据点后,旋即派彭超围攻彭城,令建康朝野震动。

  在谢安独排众议下,那时经验尚浅的他受命出战,当时谢安只有两句话,就是「虚张声势,
声东击西」。于是他依足谢安之言,虚张声势似要攻打彭超辎重所在的留城,迫得彭超率军回
保,何谦则趁机收复彭城。彭超与另一军会合后,以六万馀人的兵力,再挥军南下,包围离广陵
只有百里的重镇三阿,他立即从广陵率军西进掩袭,大破秦军,又焚烧敌方战舰粮船,断其退
路;攻打三阿的六万秦军差点全军覆没,可惜他们已失去襄阳,种下今日苻坚要亲自倾师南侵之
果。

  今次苻秦大军南来,与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不但猛将精兵尽出,慕容垂和姚苌更是勇盖当
世的战将,使他实没有半分战胜的把握。

  不过他一向信任一手把他提掖的谢安,因他的看法从来没有犯错,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
光?


  「砰」!

  桓玄一掌拍在楠木桌上,立时现出个掌印,他昨晚一夜无眠,一人在内堂独喝闷酒,心中充
满愤郁不平之气。

  桓冲责怪他的话似仍萦绕耳边,他自问以任何一方面相比,他均在谢玄之上,偏是九品高手
榜上谢玄占去第一,他只能屈居第二;现今苻秦大军南来,谢玄督师迎战,他只能困守荆州。

  愈想愈气之时,手下头号心腹谋士匡士谋的声音在门外道:「士谋有要事须立即禀上。」

  桓玄沉声道:「若不是急事就不要来烦我。」

  匡士谋放轻脚步,来到他身后,俯首低声道:「大司马不知是否忧心江淮形势,见过南郡公
后旧患复发,躺在床上没法治事,看来情况不妙。」

  大司马就是桓冲,桓玄的封邑在南郡,故为南郡公。四年前襄阳之战,桓冲中了秦人淬毒的
流矢,自此不时复发,始终无法清除体内毒素,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兼且年事已高,不复当年
之勇。

  匡士谋一身文士装束,身裁瘦削,一对眼贼溜溜的,最爱以心术计算人。

  桓玄再喝一杯闷酒,漠不关心的道:「他死了最好,爹的威风都给他丢了。」

  匡士谋大喜道:「就凭南郡公一句话,皇图霸业必成。」

  「当」!

  桓玄手中杯子掉在桌上,变成破片,骇然道:「你在说甚么?」

  匡士谋肃容道:「战败则倾宗,战胜也覆族,此为南晋所有功高震主的重臣名将必然的结
局。现在苻坚大军南来,朝廷乱成一团,若大司马有甚么三长两短,司马曜别无选择,必须让南
郡公继承大司马之位,以安抚荆州军。此乃千载一时的机会,否则若让此事发生在安定时期,司
马曜必会乘机削桓家的兵权。」

  桓玄脸色转白,道:「若苻坚得胜又如何?」

  匡士谋道:「只要南郡公兵权在握,可顺理成章自立为帝,号召南方军民,趁苻坚阵脚未
稳,以上游之利,顺流掩击,把苻坚逐退北方,大业可成。」

  桓玄的脸色更苍白了,凝望桌面酒杯的碎片,一字一字的道:「你是要我……」

  匡士谋忙道:「士谋怎敢要南郡公去干甚么,一切由南郡公作主,士谋只是尽臣子之责,不
想南郡公坐失良机。」

  桓玄默然不语,胸口却不断急剧起伏,显示心内正作天人交战。

  匡士谋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只要南郡公装作采望大司马病情,然后吩咐下人把一
剂疗治养伤的圣药让大司马服下,当可遂南郡公得天下的心愿。」

  桓玄往后软靠椅背,似失去了一贯的力量,闭目呻吟道:「若他服药身亡,我桓玄岂非成为
不忠不义的人?」

  匡士谋道:「南郡公放心,此药服后三天始会发作,其作用只是令大司马无法压抑体内馀
毒,包保神不知鬼不觉。唉!因士谋一向了解南郡公心事,所以费了一番工夫方张罗回来。」

  桓玄沉声道:「药在那里?」

  匡士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桓玄睁开双目,盯着锦盒,问道:「此事尚有何人晓得?」

  匡士谋自忖立下大功,眉花眼笑道:「士谋怎会如此疏忽,此事只有士谋一人晓得。」

  桓玄点点头,忽然反手一掌,拍在匡士谋胸口,骨折肉裂声中,匡士谋应手远跌,竟来不及
发出死前的惨呼。

  桓玄双手捧起锦盒,珍而重之的纳入怀内,若无其事地平静的道:「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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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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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伏国仁。

  燕飞足尖点地,喜出望外的卢循和安玉晴再没有理会他的兴趣,一后一先从地上掠起往乞伏
国仁杀去。

  刘裕扑过了头,带子正在他后方回收,一怒下弹起旋身,刀子随势画出,扫在布带处,布带
应刀断开,他立即飞起贯足劲力的一脚,正中宝玉,本估量宝玉会应脚粉碎,岂知古玉坚硬得异
乎常玉,竟然丝毫无损,只被他踢得激飞天际,改往燕飞的方向投过去。

  安玉晴和卢循那估得到有此变化,乞伏国仁则由上方落下来,他在旁暗观已有一段时间,知
道此三人均非易与之辈,一个翻腾避开刘裕,抛掉布带,两袖拂出,攻向凌空而至来势汹汹的安
玉晴和卢循。

  燕飞跃往空中,出乎刘裕意料之外地并没有辣手毁玉,而是一手拿个正着,高呼.「兄弟!
扯呼!」

  不用他招呼刘裕也不会放过他,忙移离战团,追着往西面房舍飞掠的燕飞去了。

  乞伏国仁、卢循和安玉晴三人已战作一团,你攻我,我攻你,杀得敌我难分,却没有人能分
身去追赶两人。
    奉善道人哈哈一笑,全身道袍鼓胀,还有馀暇道:「人说先礼后兵,你们却是先兵后礼,
有趣有趣。」说到最后一句,忽然腾身而起。

  攻击者全体一式夜行衣,并以布罩掩了面貌,一刀三剑,分取奉善背心、胸口、头颅和双
脚,隐含阵法的味道,显然合作有素,把目标的进退之路完全封死,即使奉善往上腾跃,仍难逃
他们刀剑而成的天罗地网。果然随着奉善的腾升,四人招式依势变化,改攻奉善头顶、小腹、背
心、胸口四大要害。

  刘裕见四名偷袭者人人功力十足,甫上场即施杀手,心想换了自己是奉善,也穷于应付。

  安玉晴却不屑道:「没用的家伙!」

  话犹未已,胜负已分。

  就在三剑一刀眼看着体的刹那,奉善的道袍倏地塌缩下去,变得紧贴全身,愈显他胖鼓鼓的
体型,接着袍服再次暴张,气劲激响,竟纯凭道袍一缩一张生出的反震力,震得三名偷袭者连人
带剑抛跌开去,显示此胖道人的气功已臻登峰造极的惊人境界。

  刘裕暗忖以奉善的功力推之,真不晓得他的师傅江凌虚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呀」!

  惨叫声来自从上方挥刀下劈奉善头顶的蒙面人,奉善施展出精微手法,劈手夺过他的刀,同
时双脚上踢,先后命中硬被他扯下来的敌人胸腹处,然后一个筋斗,安然落往地面,肥胖的躯体
展示出惊人的灵活。

  那人七孔流血,应脚抛飞,立毙当场。

  另一声惨哼来自被奉善震退的其中一名剑手,他被奉善震得血气翻腾,眼冒金星,兼听得同
伴临死的惨呼,自知远非奉善对手,已萌生退意,正要借势远退,忽然发觉竟不由自生地以肩背
撞人另一人怀内,魂飞魄散之时,头顶一阵剧痛,按着眼前一黑,勉强咽下最后一口气,颓然倒
毙。

  另一边的燕飞也看得头皮发麻,奉善固是功力高强,手段狠辣,但比之他不遑多让的是由隔
邻铺子闪出来的枯槁灰袍道人,以迅如鬼魅的身法先一步赶到其中一名往街北退走的偷袭者身
后,便生生残忍地抓毙那人,爪劲之厉害,更是骇人听闻。

  奉善大笑道:「卢道兄你好!」倏地立马躬身,隔空一拳往退往长街东端离他过丈的另一敌
人轰去,那人被拳劲击个正着,鲜血狂喷,仰身倒跌,永远再不能以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蓬」!

  那被奉善连踢两脚的人,此时方重重掉在地上,可知连串交手,速度的快疾程度。

  「呀」!

  另一声惨呼响起来,馀下的一人被枯槁道人追上,两个照面已给他抓破头颅,就此了结。

  奉善仍立原处,拍拍手掌,像要除去手沾的血腥气,又似若干了微不足道的事般,双目精光
闪闪往离他不到两丈的枯槁灰袍道人瞧去,嘻嘻笑道:「我还以为道兄爽约,不知多么失望
呢。」

  暗里的刘裕正用神打量曾偷袭胡彬的灰袍道人,只见他瘦高得有如一根晒衣服的竹竿,轻飘
飘的似没有半点重量,脸容枯槁蜡黄,以黄巾扎髻,双目细而长,配合精芒电射的眸神,令他一
对眼睛像两把利刃,确使人望之心寒。

  安玉晴清甜的声音又快又轻的传入他耳内道:「此人叫卢循,是天师孙思的妹夫,先世是范
阳世族,待会当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的机会便来哩!」

  刘裕目光扫过横死街上的四名好手,皱眉道:「他们是甚么人?」

  安玉晴不耐烦的道:「只是些黄巾贼的馀孽,理他们干吗?」

  卢循阴恻恻的笑声在外面响起,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听他道:「奉善道兄勿要见怪
本人迟来之罪,照理今夜之约,除师尊外,只有你知我知,偏是有人把消息泄漏出去,惹得些叛
徒生出觊觎之心,本人遂花点时间先行清洗,此事确奇哉怪也。」

  奉善乾笑一声,不徐不疾的油然答道:「他们偷袭的目标是我而不是道兄,天下间岂有人故
意惹人来对付自己的道理?唉!人的年纪愈大,理该愈好耐性,我却偏偏相反,你把东西带来了
吗?」

  卢循仰起他那张窄长的脸孔,望往上空,道:「这头畜牲不但在夜晚出动,还不住在我们头
顶盘旋,道兄是否觉得邪门呢?」

  另一边的燕飞登时暗骂一声,晓得乞伏国仁不但复原,还寻到汝阴来。

  奉善也仰首观天,点头道:「看来不会是甚么吉兆,今晚真不巧,刚碰着胡兵南犯,我们是
否该另择地方,约期再战?」

  卢循摇头道:「道兄的耐性该比本人好得多。此事既须解决,当然宜速不宜迟,就让我们在
今晚分出胜负,以决定《太平洞极经》该归你们太乙教,还是我们太平道?」

  刘裕听得往安玉睛瞪过去,后者肩膊微耸,以束音成线的方法毫无愧色的道:「洞极经内有
炼丹之法,炼两颗出来,不是可以一人一颗吗?」

  刘裕为之气结,举步正欲离开,事实上他的确生出远离险地之心,既因此两人的妖功高强,
难以应付,更因天空的扁毛畜牲令他生出警惕,加上此女立心不良,上策当然是先潜往别的房
舍,再看情况趁天亮前借黑离开此是非之地。

  安玉晴黛眉轻蹙道:「不要走!否则奴家会使法子令他们联手来对付你,那时你可吃不完兜
着走呢。」

  刘裕恨得她入心入肺,一时间却拿她没有法子,只好乖乖的留在原处。

  奉善的声音在外边道:「道兄既然雅兴不减,奉善当然奉陪到底,不知道兄有否依约把宝贝
带来呢?」

  卢循答道:「道门中人最讲信誓,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半只手掌般大呈半圆拱型的雪白古
玉,在月色下闪耀着冰寒玉白中带点粉红的采光,只是宝玉本身,已属极品,最奇怪是下方是锯
齿状的凹凸痕,单是要把古玉琢磨成这样子,肯定须花很多工夫。

  奉善双目立即射出渴想贪婪的神色,遥盯着卢循手上的宝玉,似欲瞧清楚玉上细致幼密的纹
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古玉反光的本质令纹理若现若隐,且距离着实远了些儿。

  安玉晴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卢循高举的古玉,刘裕隐隐感到卢循这类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
的人忽然变得这般爽脆,大不合常理,但一时间仍猜不到他的下着。

  卢循从容道:「礼尚往来,奉道兄是明白人,该晓得如何做吧?」

  奉善乾咳雨声,点头道:「这个当然,奉善有个提议,我们可分别把太平玉佩放在后方地
上,然后动手较量,胜者便可携宝离开,道兄意下如何?」边说边掏出另一方圆拱型的宝玉,式
样与卢循手持的完全相同,其锯齿状的两排缺口,若与卢循的宝玉接合,刚好接成一片手掌般大
的玉环,中间有个寸许镂空的小圆孔。

  卢循阴侧恻笑道:「何用多此一举,我索性把手中古玉交出道兄保管,然后再凭本领从道兄
尸身上把玉佩取回来,不是更有趣和刺激吗?」

  说罢不理奉善是否反对,持玉的手一挥,宝玉化成白芒,疾往奉善面门射去,只听其破风之
声,便知宝玉贯满真气,劲道十足。

  此一着大出旁窥的三人料外,奉善更是大吃一惊,虽明知卢循不安好心,却又不能任宝玉摔
成碎粉,且存有侥幸之心,因为只要拿得宝玉,便可溜之夭夭,大功告成。

  奉善也是狡计多端的人,见卢循随玉扑来,知道若伸出另一空着的手去接,那变成双手均拿
着易碎的珍宝,等若双手被缚,恐怕一个照面便要了账,但情况与时间又不容许把手中的宝玉先
收入怀内去,人急智生下,阴柔之劲注入手中宝玉里,竟迎着照面飞来的另半边宝玉撞去,另一
手握成拳头,照着疾掠攻来的卢循隔空一拳轰去,只要阻得对手片刻,他便可争取时间收得完整
的太平宝玉,那时要打要溜,任他选择。

  眼看两玉相击,同化碎粉,岂知奉善使出一下精微的手法,不但化去卢循的劲力,还把两玉
接驳起来,发出「得」声脆响,四足锯齿接口接合锁紧,变成一个完美的玉环,用劲之巧,角度
拿捏的精准,教人叹为观止。只可惜旁观的燕飞、刘裕和安玉晴,均清楚奉善的灾难就在此刻开
始。

  两人武功相差不远,否则卢循不用行此险着,现在奉善大半的心神功力均分出来去接收另一
半宝玉,兼且剩下一只手应付敌人,优劣之势,不言可知。

  果然卢循一声长笑道:「道兄中计哩!」竟在拳劲及体的一刻,一个旋身,化去对方大部份
拳劲,速度不减反增,硬要撞入奉善怀里去。

  奉善大吃一惊,全身道袍像先前般再次鼓胀起来,岂知卢循已腾身而起,来到他头顶上。

  奉善不但了得,也完全不顾身份,竟然往横滚开,大圆球般从街心滚过东面的行人道去。虽
避过头爆而止的临头大祸,亦陷进更大的危机中,而到此刻他仍未有空隙收起重合为一的太平宝
玉。

  卢循一个大侧翻,眨眼间追上奉善,奉善的双脚不知如何竟从下往上疾撑,分取卢循的小腹
和胯下。

  卢循低叱道:「找死!」双掌下按,拍在奉善左右脚尖处。一个是全力施为,一个是勉强反
击,高下立判。奉善张口喷出漫空血花,被掌劲冲得加速滚动,卢循正要追去,了结他的生命,
奉善终作出最不情愿却又是最正确的选择,猛力一扬,手上完整的太平宝玉脱手而去,直射往长
街的高空中。

  卢循那还犹豫,一声「多谢道兄」,煞止冲势,倒射而回,沿街往空中快速上升的太平宝玉
追去。

  一声娇叱,静候多时的安玉晴早穿窗而出,像一只轻盈的美丽雀儿般,衣袂飘飘的赶在卢循
前头,冲空追去。

  奉善受创颇重,「砰」的一声撞破铺门,滚入刘裕隔邻第三间店铺里去。

  刘裕并没有拦阻安玉晴,在他的立场来说,孙恩和卢循的太平教,隐为南晋的心腹大患,若
太平教依照宝玉上的图象,寻得那甚么《太平洞极经》,谁都不晓得会有甚么后果,故落入安玉
晴手上,怎也较为妥点。何况卢循必不肯放过安玉晴,那他便可以施施然离开。

  太平宝玉此时升至顶点,正从十多丈的高空回落,而安玉晴离它只馀五丈许的距离,卢循则
仍在七、八丈外,眼白白的瞧着安玉晴势可捷足先登,气得双目差点喷火。

  就在这紧张时刻,一道白光,从另一边街的铺子闪电射出,直击宝玉,后发先至,肯定可准
确无误地命中宝玉,把它击成碎粉,此着太出人意表,突如其来,没有人会想到有此突变。

  出手的人当然是燕飞,他像刘裕般对甚么《太平洞极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且对卢循没有刘
裕般深悉他的底细,可是眼看奉善、卢循两人的作风行事,充满邪恶的味道,想到若这种人得到
宝经,肯定不会是好事,他一向凭心中感觉行事,遂掷出匕首,好把玉环击碎,来个一了百了。

  刘裕此时方知对面屋内藏人,虽未知对方是谁,也大概猜到出手者的心意,因为他正在心中
叫好。

  安玉晴眼看太平宝玉快要被击中,俏脸现出愤怒的神色,香袖扬起,袖内匕首脱手射出,迎
往燕飞的匕首,因凌空运劲的关系,她再不能保持斜上的升势,往下落去。

  「当」!

  匕首交击,互相激飞开去,投在地面。

  卢循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双脚用力,斜掠而去,几可肯定可赶在安玉晴前把宝玉抢到手。岂
知左方蓦地剑光大盛,燕飞穿窗而出,不理宝玉,只向他全力拦截。

  刘裕见到燕飞,立即把他认出来,他曾多次进入边荒集,当然晓得燕飞是何方神圣,每趟高
彦偕他到第一楼,燕飞都坐在平台的椅子喝闷酒,在高彦介绍下,他们点过头打过招呼,却没有
交谈,皆因燕飞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刻忽然见到燕飞,不由心中大喜,不但将可从他
处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且或可通过他联络上高彦,那对于完成任务,有百利而无一害。

  想念及此,那还犹豫,亦穿窗而出,心忖只要快过安玉晴,就可先一步毁掉宝玉,完成燕飞
的心愿。

  「蓬蓬」之声连串而急促的响起,急怒攻心的卢循施尽浑身本领,袖爪兼施,可是在力战之
后,又受了伤,便被燕飞迫得往下落去,坐看刘裕赶往宝玉落点。

  燕飞见横里杀出个人来,虽不记得他姓甚名谁,亦不晓得他的真正身份,仍认得是与高彦有
来往交易的南人,从空中见他掣出长刀,往天空落下来的宝玉划去,大喜叫道:「干得好!」

  刘裕长笑应道:「奸邪争夺之物,人人得而毁之,燕兄你好!」

  眼看长刀要击中宝玉,此时安玉晴一对纤足刚接触地面,尚未及运气发力,刘裕已在五丈开
外进行毁玉壮举,尖叫道:「不要!」

  在三人六目注视下,忽然一团红影飞临刘裕上方,袍袖射出长达丈许该是取自腰间的围带,
先一步卷上宝玉,令刘裕的长刀画了个空。

  乞伏国仁。

  燕飞足尖点地,喜出望外的卢循和安玉晴再没有理会他的兴趣,一后一先从地上掠起往乞伏
国仁杀去。

  刘裕扑过了头,带子正在他后方回收,一怒下弹起旋身,刀子随势画出,扫在布带处,布带
应刀断开,他立即飞起贯足劲力的一脚,正中宝玉,本估量宝玉会应脚粉碎,岂知古玉坚硬得异
乎常玉,竟然丝毫无损,只被他踢得激飞天际,改往燕飞的方向投过去。

  安玉晴和卢循那估得到有此变化,乞伏国仁则由上方落下来,他在旁暗观已有一段时间,知
道此三人均非易与之辈,一个翻腾避开刘裕,抛掉布带,两袖拂出,攻向凌空而至来势汹汹的安
玉晴和卢循。

  燕飞跃往空中,出乎刘裕意料之外地并没有辣手毁玉,而是一手拿个正着,高呼.「兄弟!
扯呼!」

  不用他招呼刘裕也不会放过他,忙移离战团,追着往西面房舍飞掠的燕飞去了。

  乞伏国仁、卢循和安玉晴三人已战作一团,你攻我,我攻你,杀得敌我难分,却没有人能分
身去追赶两人。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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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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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太平玉佩

  奉善道人哈哈一笑,全身道袍鼓胀,还有馀暇道:「人说先礼后兵,你们却是先兵后礼,有
趣有趣。」说到最后一句,忽然腾身而起。

  攻击者全体一式夜行衣,并以布罩掩了面貌,一刀三剑,分取奉善背心、胸口、头颅和双
脚,隐含阵法的味道,显然合作有素,把目标的进退之路完全封死,即使奉善往上腾跃,仍难逃
他们刀剑而成的天罗地网。果然随着奉善的腾升,四人招式依势变化,改攻奉善头顶、小腹、背
心、胸口四大要害。

  刘裕见四名偷袭者人人功力十足,甫上场即施杀手,心想换了自己是奉善,也穷于应付。

  安玉晴却不屑道:「没用的家伙!」

  话犹未已,胜负已分。

  就在三剑一刀眼看着体的刹那,奉善的道袍倏地塌缩下去,变得紧贴全身,愈显他胖鼓鼓的
体型,接着袍服再次暴张,气劲激响,竟纯凭道袍一缩一张生出的反震力,震得三名偷袭者连人
带剑抛跌开去,显示此胖道人的气功已臻登峰造极的惊人境界。

  刘裕暗忖以奉善的功力推之,真不晓得他的师傅江凌虚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呀」!

  惨叫声来自从上方挥刀下劈奉善头顶的蒙面人,奉善施展出精微手法,劈手夺过他的刀,同
时双脚上踢,先后命中硬被他扯下来的敌人胸腹处,然后一个筋斗,安然落往地面,肥胖的躯体
展示出惊人的灵活。

  那人七孔流血,应脚抛飞,立毙当场。

  另一声惨哼来自被奉善震退的其中一名剑手,他被奉善震得血气翻腾,眼冒金星,兼听得同
伴临死的惨呼,自知远非奉善对手,已萌生退意,正要借势远退,忽然发觉竟不由自生地以肩背
撞人另一人怀内,魂飞魄散之时,头顶一阵剧痛,按着眼前一黑,勉强咽下最后一口气,颓然倒
毙。

  另一边的燕飞也看得头皮发麻,奉善固是功力高强,手段狠辣,但比之他不遑多让的是由隔
邻铺子闪出来的枯槁灰袍道人,以迅如鬼魅的身法先一步赶到其中一名往街北退走的偷袭者身
后,便生生残忍地抓毙那人,爪劲之厉害,更是骇人听闻。

  奉善大笑道:「卢道兄你好!」倏地立马躬身,隔空一拳往退往长街东端离他过丈的另一敌
人轰去,那人被拳劲击个正着,鲜血狂喷,仰身倒跌,永远再不能以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蓬」!

  那被奉善连踢两脚的人,此时方重重掉在地上,可知连串交手,速度的快疾程度。

  「呀」!

  另一声惨呼响起来,馀下的一人被枯槁道人追上,两个照面已给他抓破头颅,就此了结。

  奉善仍立原处,拍拍手掌,像要除去手沾的血腥气,又似若干了微不足道的事般,双目精光
闪闪往离他不到两丈的枯槁灰袍道人瞧去,嘻嘻笑道:「我还以为道兄爽约,不知多么失望
呢。」

  暗里的刘裕正用神打量曾偷袭胡彬的灰袍道人,只见他瘦高得有如一根晒衣服的竹竿,轻飘
飘的似没有半点重量,脸容枯槁蜡黄,以黄巾扎髻,双目细而长,配合精芒电射的眸神,令他一
对眼睛像两把利刃,确使人望之心寒。

  安玉晴清甜的声音又快又轻的传入他耳内道:「此人叫卢循,是天师孙思的妹夫,先世是范
阳世族,待会当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的机会便来哩!」

  刘裕目光扫过横死街上的四名好手,皱眉道:「他们是甚么人?」

  安玉晴不耐烦的道:「只是些黄巾贼的馀孽,理他们干吗?」

  卢循阴恻恻的笑声在外面响起,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听他道:「奉善道兄勿要见怪
本人迟来之罪,照理今夜之约,除师尊外,只有你知我知,偏是有人把消息泄漏出去,惹得些叛
徒生出觊觎之心,本人遂花点时间先行清洗,此事确奇哉怪也。」

  奉善乾笑一声,不徐不疾的油然答道:「他们偷袭的目标是我而不是道兄,天下间岂有人故
意惹人来对付自己的道理?唉!人的年纪愈大,理该愈好耐性,我却偏偏相反,你把东西带来了
吗?」

  卢循仰起他那张窄长的脸孔,望往上空,道:「这头畜牲不但在夜晚出动,还不住在我们头
顶盘旋,道兄是否觉得邪门呢?」

  另一边的燕飞登时暗骂一声,晓得乞伏国仁不但复原,还寻到汝阴来。

  奉善也仰首观天,点头道:「看来不会是甚么吉兆,今晚真不巧,刚碰着胡兵南犯,我们是
否该另择地方,约期再战?」

  卢循摇头道:「道兄的耐性该比本人好得多。此事既须解决,当然宜速不宜迟,就让我们在
今晚分出胜负,以决定《太平洞极经》该归你们太乙教,还是我们太平道?」

  刘裕听得往安玉睛瞪过去,后者肩膊微耸,以束音成线的方法毫无愧色的道:「洞极经内有
炼丹之法,炼两颗出来,不是可以一人一颗吗?」

  刘裕为之气结,举步正欲离开,事实上他的确生出远离险地之心,既因此两人的妖功高强,
难以应付,更因天空的扁毛畜牲令他生出警惕,加上此女立心不良,上策当然是先潜往别的房
舍,再看情况趁天亮前借黑离开此是非之地。

  安玉晴黛眉轻蹙道:「不要走!否则奴家会使法子令他们联手来对付你,那时你可吃不完兜
着走呢。」

  刘裕恨得她入心入肺,一时间却拿她没有法子,只好乖乖的留在原处。

  奉善的声音在外边道:「道兄既然雅兴不减,奉善当然奉陪到底,不知道兄有否依约把宝贝
带来呢?」

  卢循答道:「道门中人最讲信誓,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半只手掌般大呈半圆拱型的雪白古
玉,在月色下闪耀着冰寒玉白中带点粉红的采光,只是宝玉本身,已属极品,最奇怪是下方是锯
齿状的凹凸痕,单是要把古玉琢磨成这样子,肯定须花很多工夫。

  奉善双目立即射出渴想贪婪的神色,遥盯着卢循手上的宝玉,似欲瞧清楚玉上细致幼密的纹
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古玉反光的本质令纹理若现若隐,且距离着实远了些儿。

  安玉晴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卢循高举的古玉,刘裕隐隐感到卢循这类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
的人忽然变得这般爽脆,大不合常理,但一时间仍猜不到他的下着。

  卢循从容道:「礼尚往来,奉道兄是明白人,该晓得如何做吧?」

  奉善乾咳雨声,点头道:「这个当然,奉善有个提议,我们可分别把太平玉佩放在后方地
上,然后动手较量,胜者便可携宝离开,道兄意下如何?」边说边掏出另一方圆拱型的宝玉,式
样与卢循手持的完全相同,其锯齿状的两排缺口,若与卢循的宝玉接合,刚好接成一片手掌般大
的玉环,中间有个寸许镂空的小圆孔。

  卢循阴侧恻笑道:「何用多此一举,我索性把手中古玉交出道兄保管,然后再凭本领从道兄
尸身上把玉佩取回来,不是更有趣和刺激吗?」

  说罢不理奉善是否反对,持玉的手一挥,宝玉化成白芒,疾往奉善面门射去,只听其破风之
声,便知宝玉贯满真气,劲道十足。

  此一着大出旁窥的三人料外,奉善更是大吃一惊,虽明知卢循不安好心,却又不能任宝玉摔
成碎粉,且存有侥幸之心,因为只要拿得宝玉,便可溜之夭夭,大功告成。

  奉善也是狡计多端的人,见卢循随玉扑来,知道若伸出另一空着的手去接,那变成双手均拿
着易碎的珍宝,等若双手被缚,恐怕一个照面便要了账,但情况与时间又不容许把手中的宝玉先
收入怀内去,人急智生下,阴柔之劲注入手中宝玉里,竟迎着照面飞来的另半边宝玉撞去,另一
手握成拳头,照着疾掠攻来的卢循隔空一拳轰去,只要阻得对手片刻,他便可争取时间收得完整
的太平宝玉,那时要打要溜,任他选择。

  眼看两玉相击,同化碎粉,岂知奉善使出一下精微的手法,不但化去卢循的劲力,还把两玉
接驳起来,发出「得」声脆响,四足锯齿接口接合锁紧,变成一个完美的玉环,用劲之巧,角度
拿捏的精准,教人叹为观止。只可惜旁观的燕飞、刘裕和安玉晴,均清楚奉善的灾难就在此刻开
始。

  两人武功相差不远,否则卢循不用行此险着,现在奉善大半的心神功力均分出来去接收另一
半宝玉,兼且剩下一只手应付敌人,优劣之势,不言可知。

  果然卢循一声长笑道:「道兄中计哩!」竟在拳劲及体的一刻,一个旋身,化去对方大部份
拳劲,速度不减反增,硬要撞入奉善怀里去。

  奉善大吃一惊,全身道袍像先前般再次鼓胀起来,岂知卢循已腾身而起,来到他头顶上。

  奉善不但了得,也完全不顾身份,竟然往横滚开,大圆球般从街心滚过东面的行人道去。虽
避过头爆而止的临头大祸,亦陷进更大的危机中,而到此刻他仍未有空隙收起重合为一的太平宝
玉。

  卢循一个大侧翻,眨眼间追上奉善,奉善的双脚不知如何竟从下往上疾撑,分取卢循的小腹
和胯下。

  卢循低叱道:「找死!」双掌下按,拍在奉善左右脚尖处。一个是全力施为,一个是勉强反
击,高下立判。奉善张口喷出漫空血花,被掌劲冲得加速滚动,卢循正要追去,了结他的生命,
奉善终作出最不情愿却又是最正确的选择,猛力一扬,手上完整的太平宝玉脱手而去,直射往长
街的高空中。

  卢循那还犹豫,一声「多谢道兄」,煞止冲势,倒射而回,沿街往空中快速上升的太平宝玉
追去。

  一声娇叱,静候多时的安玉晴早穿窗而出,像一只轻盈的美丽雀儿般,衣袂飘飘的赶在卢循
前头,冲空追去。

  奉善受创颇重,「砰」的一声撞破铺门,滚入刘裕隔邻第三间店铺里去。

  刘裕并没有拦阻安玉晴,在他的立场来说,孙恩和卢循的太平教,隐为南晋的心腹大患,若
太平教依照宝玉上的图象,寻得那甚么《太平洞极经》,谁都不晓得会有甚么后果,故落入安玉
晴手上,怎也较为妥点。何况卢循必不肯放过安玉晴,那他便可以施施然离开。

  太平宝玉此时升至顶点,正从十多丈的高空回落,而安玉晴离它只馀五丈许的距离,卢循则
仍在七、八丈外,眼白白的瞧着安玉晴势可捷足先登,气得双目差点喷火。

  就在这紧张时刻,一道白光,从另一边街的铺子闪电射出,直击宝玉,后发先至,肯定可准
确无误地命中宝玉,把它击成碎粉,此着太出人意表,突如其来,没有人会想到有此突变。

  出手的人当然是燕飞,他像刘裕般对甚么《太平洞极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且对卢循没有刘
裕般深悉他的底细,可是眼看奉善、卢循两人的作风行事,充满邪恶的味道,想到若这种人得到
宝经,肯定不会是好事,他一向凭心中感觉行事,遂掷出匕首,好把玉环击碎,来个一了百了。

  刘裕此时方知对面屋内藏人,虽未知对方是谁,也大概猜到出手者的心意,因为他正在心中
叫好。

  安玉晴眼看太平宝玉快要被击中,俏脸现出愤怒的神色,香袖扬起,袖内匕首脱手射出,迎
往燕飞的匕首,因凌空运劲的关系,她再不能保持斜上的升势,往下落去。

  「当」!

  匕首交击,互相激飞开去,投在地面。

  卢循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双脚用力,斜掠而去,几可肯定可赶在安玉晴前把宝玉抢到手。岂
知左方蓦地剑光大盛,燕飞穿窗而出,不理宝玉,只向他全力拦截。

  刘裕见到燕飞,立即把他认出来,他曾多次进入边荒集,当然晓得燕飞是何方神圣,每趟高
彦偕他到第一楼,燕飞都坐在平台的椅子喝闷酒,在高彦介绍下,他们点过头打过招呼,却没有
交谈,皆因燕飞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刻忽然见到燕飞,不由心中大喜,不但将可从他
处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且或可通过他联络上高彦,那对于完成任务,有百利而无一害。

  想念及此,那还犹豫,亦穿窗而出,心忖只要快过安玉晴,就可先一步毁掉宝玉,完成燕飞
的心愿。

  「蓬蓬」之声连串而急促的响起,急怒攻心的卢循施尽浑身本领,袖爪兼施,可是在力战之
后,又受了伤,便被燕飞迫得往下落去,坐看刘裕赶往宝玉落点。

  燕飞见横里杀出个人来,虽不记得他姓甚名谁,亦不晓得他的真正身份,仍认得是与高彦有
来往交易的南人,从空中见他掣出长刀,往天空落下来的宝玉划去,大喜叫道:「干得好!」

  刘裕长笑应道:「奸邪争夺之物,人人得而毁之,燕兄你好!」

  眼看长刀要击中宝玉,此时安玉晴一对纤足刚接触地面,尚未及运气发力,刘裕已在五丈开
外进行毁玉壮举,尖叫道:「不要!」

  在三人六目注视下,忽然一团红影飞临刘裕上方,袍袖射出长达丈许该是取自腰间的围带,
先一步卷上宝玉,令刘裕的长刀画了个空。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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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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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蛇蠍美人

  纵然见到的是那太平妖道,仍未致可令刘裕有此反应,皆因映入眼帘的竟是位千娇百媚的妙
龄女子,一个绝不应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俏丽佳人。

  她从黑暗的后门走进火把光映照下的空间,有种诡异莫名的感觉,刘裕虽为她的娇艳震慑,
却感到她突如其来的出现非常邪门,暗中提高警戒。

  美女上身穿的是素绿色燕尾形衣裾叠摺相交、缀有飘带的褂衣,下为白色的绫罗夸裙,腰缠
博带,这身装扮,理该出现在建康都城内某豪门之家,与此地的气氛环境绝不配合,可是她的神
态是如此闲适自然,又把一切不合理的变成合理。

  有如缎锦般纤柔的乌黑秀发一疋布地垂在背上,自由而写意,白嫩似玉的肌肤和淡雅的装束
相得益彰下,更突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颜,尤为动人的是那对似会说话的眼睛带着一种仿似对世事
一无所知、天真烂漫的神采,令她纯美得有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

  她像看不到刘裕般,倏忽间来到窗子的另一边,往外窥探,轻轻道:「中黄太乙!」

  她的声音舒服而清脆,充满音乐的动听感觉,剔透晶莹,如她的美貌般大有慑魄勾魂的异
力。

  刘裕心中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暗吃一惊,摇头道:「我只是个路过的荒人。」

  在北府兵中,他一直负责探查的工作,对南北的情况非常熟悉,所以早先认出偷袭胡彬的刺
客与孙思有关,这女子一句盘问的暗语,令他联想到在北方横行一时,行事心狠手辣的一位女
子,登时晓得自己正不幸地陷进极大的危险里,动辄有丧命之虞。

  中黄太乙是汉末时黄巾贼信奉的神,黄巾贼有两大系统,分别为张角创立的太平道和张陵的
天师道。黄巾贼覆灭后,两系道门流传下来,分裂成多个派系,孙思是道教在南方的宗师级人
物,以太平道的继承者自居,号称集太平道和天师道两系之大成。

  在北方,则以供奉自称太清玄元天师道创道宗师张陵为始祖的太乙教最兴盛,其教主江陵虚
以太清元功名著黄河流域,与孙思因争夺继承大统的名位而势如水火,互不相容。

  独立于两大道统之外的有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名安世清,外号「丹王」,专事炼丹之术,称
自己为道家而非道教,视太平和天师两道为愚民的异端,超然于两派之外。他的人品和行事如
何,知者不多,因他居无定所,经常往来于名山大川之间,寻找炼丹的福地。他之所以声名大
噪,皆因江陵虚和孙思均欲从他处得到某种道教宝物,分别派出两批高手入山寻安世清,却给他
打得锻羽而回,死的固是横尸当场,伤的回来后最终亦告不治,此两役轰动南北朝野,自此江陵
虚和孙思再不敢动他的念头。

  当事情逐渐淡静下来之际,北方忽然出现一位自称安世清之女的美丽少女安玉晴,连挑太乙
教三个道坛,惹得太乙教徒群起追杀,她却失去踪影,而眼前此女,肯定是她无疑。

  刘裕同时明白过来,那高明得可怕的太平妖道非是刻意刺杀胡彬,只是在赶来汝阴途上,凑
上机会随意之作,观之安玉晴探问自己是否太乙教的人,可知必有关于道教的大事在这里发生,
引得太平道人、安玉晴等纷纷赶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来。

  刘裕此时想到的,是待秦军过后,立即远离。

  就在此时,他的手生出感应,右手倏探,把从安玉晴香袖内射出的暗器捏个正着,指尖触处
锋利无比,醒悟到是一枚铁疾藜,早被刺破指尖,一股痠麻不舒服的难受感觉,立即沿指掌往小
臂蔓延,显然是淬了剧毒。

  安玉晴或许因他竟能及时捏着她以独门手法发出,不动声息近乎无影无形的暗器,首次正眼
往他瞧来,像没有作过任何事般,讶道:「竟然有两下子,真想不到。」

  刘裕心中大怒,暗忖老子不去惹你,你竟敢来犯我,还根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摆
明是个虽貌似天仙,其实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妖女,不会比那太平妖道好得多少。不过此时驱毒要
紧,遂暂不与她作计较,只冷哼一声以应之,提起功法,把侵体的剧毒送回手捏的凶器处,必要
时还可物归原主。

  他更不由感激老天爷,谢他赐自己如此灵异的一对手。他刘裕十六岁从军,追随刘牢之的左
右手之一副参军孙无终,被他挑中加以特别训练作亲兵,不到两年他无论武功心法,均超越号称
北府十杰之一的孙无终,使孙无终对他另眼相看,提拔他作府司马,专责深入敌境的探哨任务。

  孙无终是眼光独到的人,对他的品评是有一对神奇的手,不但对各类技艺一学便晓,还有异
乎寻常的敏锐和触感,令他超出同侪,成为北府兵的新星。

  眼前当务之急,是在秦军离去前清除体内毒素,否则在没有顾忌下,这个妖女说不定会对自
己痛下杀手。

  安玉晴淡然自若道:「没法说话吧?你中的毒是我爹从炼丹过程里提炼出来的九种丹毒之
一,见血封喉,你今次死定哩,却不要怪人家,死后也勿要寻人家算账,怪只好怪你自己时辰八
字生得不好,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刘裕为之气结,也是心中奇怪,为何她把毒素说得这么玄之又玄的厉害,自己却清清楚楚可
轻易把毒素排出指外。

  「滴」!

  鲜血从蒺藜淌下,落往地板上。

  安玉晴目光下投,神情平静,忽然间她手里已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芒光一闪,往刘裕颈
侧画过来。

  秦军的队尾刚好离开窗外的一截街道。


  燕飞窜屋过舍,从后排的破院跃落民居,移到面街的店铺,从破窗往外看,苻秦的部队刚好
离开,斜对面街道另一边的铺子内芒光一闪,显然是兵刃的反映,心中大奇。不过虽是一街之
隔,却等若万水千山,在秦军离城前,他实无法到对街一看究竟。

  啼声逐渐远去,忽然后面西北方的后排房子传来微仅可闻的惨哼,不禁心中懔然,全神戒
备。

  他清楚感觉到今晚的汝阴废城,并非像它表面般平静,而是危机四伏。

  安玉晴的匕首往刘裕画过来,刘裕捏着的毒蒺藜已以指尖巧动弹出,电射对方动人的小蛮
腰,位置角度刁钻巧妙,若妖女原式不变,由于距离太近,肯定中招,同时人往后移,动作行云
流水,乾净利落。

  安玉晴匕首改向,往下点去,正中向她激射的毒蒺藜,暗器应手堕往地上,只发出「波」的
一声劲气接触的微响,可见其用劲的巧妙精到。

  刘裕自问无法做到,心中一动,猜到她是怕给人听到,致行藏暴露,对象有可能是秦军,但
更大可能是如太平妖道或太乙教的人。想到这里,已有计策,当身子快要挨贴墙壁,倏然立定,
厚背刀离鞘而出,遥指美丽如仙的对手,登时森森刀气,立时把她笼罩紧锁,刘裕心中涌出强大
的信心,不理对方如何了得,他也有把握掣敌死命,且不会理会她是如何美艳动人。

  安玉晴果然没有乘势进击,俏立不动,护体真气自然而然抵消了他侵迫的刀气,一对似是含
情脉脉的美眸露出惊异的神色,上上下下对他打量,一副要对他重新估计的神态。樱脣轻吐道:
「不打了!你这人呀!竟然不怕丹毒。」

  刘裕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她不怪自己施毒手,还来怪自己没有中毒,此时啼声已远,他更
坚定对手怕暴露行藏的猜测,那还不有风驶尽帆,压低声音道:「给我收起匕首。」

  安玉晴甜甜一笑,神情天真的翻开一双纤长雪白的玉掌,撒娇的道:「不见了!」果然匕首
已不知给她藏到那里去,颇为神乎其技。

  刘裕知她随时可以再出匕首,偏又莫奈她何,事实上他也如她般不愿被人发觉,以免惹来不
必要的烦恼,怕误了正事。微笑道:「我又改变主意哩!决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把你杀
死!」

  安玉晴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先闪过不屑的神色,接着换过蹙眉不依的表情,没好气道:「你这
人是怎么搅的,人家都投降了,你还要喊打喊杀。说真的,人家见你身手高明,忽然生出爱慕之
心,还要打吗?」

  刘裕虽明知她说的没有一句是真话,可是如此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以她动人的声线娇姿,
向自己说出爱慕之词,刀气立即减弱三分,苦笑摇头,还刀鞘内,道:「我要走哩!」

  安玉晴移往窗旁,招手道:「到那里去呢?点子快来了,陪人家在这里看热闹不是要好玩
吗?」

  刘裕功聚双耳,蹄声在城外官道隐隐传来,心忖若现在立即离开,说不定会碰上秦军殿后的
人马,较聪明的方法是远离此妖女,到北墙暗察形势,再决定行止。可是想是这么想,一对脚如
像生了根般不愿意立即举步,还发觉自己移往原先的位置,学她般往长街窥视。

  倏地醒悟过来,此妖女虽毒如蛇竭,反覆难靠,偏是对他生出强大的吸引力!立时大有玩火
那种危险刺激的感觉。不由往她瞧去,在朦胧的月照下,她神情专注,侧脸的轮廓线条精雕细
琢,无懈可击,肌肤柔滑细嫩,充盈芳华正茂的健康生机,秀长的粉项天鹅般从衣襟内探出来,
令人禁不住联想往与此相连的动人玉体,那必是人间极品。

  安玉晴往他瞧来,刘裕心中有鬼,尴尬的移开目光,前者「噗哧」轻笑道:「死色鬼!想用
眼睛占人便宜吗?」

  刘裕听得心都痒起来,更知她的蓄意挑逗自己是暗藏歹心,正要说话,破风声在长街上空传
来。
  
  燕飞隐隐感到多了位邻居,此人在后方某所房子杀人后,静悄悄潜进隔邻的铺子,给他从衣
衫拂动的微响察觉行藏。此人大有可能是乞伏国仁?又或其他人?但肯定是高手。换过正追杀他
的不是乞伏国仁,他会立即离开,可是只要想到天眼或许正在废墟上方盘旋侦视,还是躲在有瓦
片遮头的地方稳妥些儿。

  对面的屋子一片漆黑,再没有任何动静,月色温柔地洒遍长街,却是静如鬼域。若有阴魂不
散这一回事,可以肯定以千计的鬼魂正在此刻在废墟内飘浮,为自己的死亡悲泣感叹,又或大惑
不解自己会成为野鬼?

  燕飞的心神转到拓跋珪身上,拓跋珪并没有低估苻融,问题在没有把苻融的反应计算在内。
正确点说是因拓跋珪临急出手救他,致暴露行藏,只看乞伏国仁轻易猜到自己是刺杀慕容文的
人,可知乞伏国仁心内早晓得救他的人是拓跋珪,因为慕容文和拓跋族的深仇是人皆知道的事。

  苻融把城外的秦军调入城内,令他感到自己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不但拓跋珪陷进极大的
危险里,与他暗里有关系的鲜卑帮亦大祸临头。苻融若擒下拓跋珪,说不定会留他一命,好迫问
他族人藏身的秘密巢穴,若他及时赶回去,说不定可尽点人事,顶多赔上一命又如何?

  想到这里,狠下决心,不理天眼是否在天上监视,决意立即全速赶返边荒集。

  就在此时,衣袂声响,眼前影动,街上已多出一个人来。

  在街心出现是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大胖子,道袍前后绣上红黑代表阴阳的太极,红中有黑点,
黑中有红点,代表的是阳中阴和阴中阳,非常抢眼夺目。

  他并不算矮,可是因其肥胖的体态,胀臌臌的大肚子,勉强方可扣得上的钮子,怎看也似比
别人矮上一截。

  他的头发在顶上扎个大髻,覆以道冠,看来乾乾净净,长相也不惹厌,脸上还挂着似要随时
开人玩笑的和善表情,看来有点滑稽,只有他藏在细眼内精芒闪闪略带紫芒的双睛,方使眼力高
明的人看出他不是好惹易与的。

  胖道人滴溜溜的转了一个身,哈哈笑道:「安全哩!奉善在此候教。」

  刘裕正凝神窥看奉善胖道的动静,耳鼓内响起安玉晴蓄意压低而又充满音乐惑的好听声音
道:「奉善妖道是得太乙教主江陵虚真传的得意门徒,不要看他满脸笑容,他愈笑得厉害,愈想
杀人。哼!真恨不得一刀宰掉他。」

  刘裕心中奇怪,适才她还一心取自己小命,现在却如深交好友般为他解说情况,忽然醒悟过
来,她是怕自己开溜,而她却因不敢惊动奉善而无法出手,所以故意说这番话,都是为留下自
己。

  再想深一层,她刚才要动手杀自己,理由或许如那太平妖道同出一辙,是要杀尽附近活口,
以免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外泄。而更有可能是此女在利用他,而他则可在某种情况下变得有利用
的价值。

  刘裕才智过人,只从她的一番造作,推断出这么多事来,确是了不起。

  刘裕心中暗笑,故意道:「我对这些没有兴趣,都是走为上着。」

  安玉晴果然中计,连忙道:「你不想知道他为甚么要到这里来吗?」

  刘裕耸肩道:「知道又如何?对我有何好处?」

  安玉晴气鼓鼓道:「若不是见你身手不错,我早一脚踢你落黄泉,怎会没有好处,还大大有
好处哩!」

  奉善道人一副悠闲模样立在街上,似可如此般等待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刘裕目光往令他直到此刻仍惊艳不已的俏脸投去,道:「说吧!我是没有多大耐性的。」

  安玉晴狠狠瞪他一眼,道:「三年前太乙教主江陵虚和太平教主孙思,嘿!你究竟知不知道
他们是谁?」

  刘裕笑嘻嘻道:「说吧!我的安大小姐。」

  安玉晴微一错愕,为他叫出自己的姓氏心中一乱,接着白他一眼,笑骂道:「你这死鬼,算
你造化啦!」

  奉善的声音又在街上响起道:「奉善应约而来,若道兄还不肯现身,奉善只好回去向太尊覆
命。」

  刘裕被引得往外瞧去,此时他已猜到奉善口中的道兄正是那太平妖道,禁不住生出坐山观虎
斗的心情。

  安玉晴的娇声又传进耳内,道:「细节不说哩,他们两人为争夺一块有关两粒仙丹的丹玉
图,恶斗一场,结果必是两败俱伤,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好各返南北养伤,约定三年后派出同门
再作决战,以决定丹玉图谁属。假如你助我得到丹玉图,人家分一粒仙丹给你如何?」

  刘裕几可肯定仙丹即使有也只得一粒,只不过她故意说有两粒来诓他,而他更不相信甚么仙
丹灵药,否则炼丹出来的人那会不第一时间吃掉。

  正心中好笑,风声骤响,四道人影分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从屋顶投往奉善道人,刀剑齐施。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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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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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寒夜煮酒

  刘裕掠出丛林小径,明月下一座黑黝黝的小城堡出现眼前,他并不以为异,像这类的城堡,
遍布淮河以北的地方,是时代的独特产物,不过眼前坞堡明显已弃置多时,藤草蔓生,外墙崩
塌,没有半点灯火,入口变成没有大门扇的一个黑洞。

  自永嘉之乱后,坞堡成为饱受战火摧残的老百姓生存的一个据点,同村或同姓者聚族而居,
俨成一个靠高墙围护的武装自卫单位,自给自足。大的城堡以千户计,烟火相接,在堡内比邻而
居。像眼前的建筑属小型的坞堡,建有望楼,堡墙上还筑有雉堞,只是百多户人家聚居的规模,
不过那可是很久前的事,现在已人去堡空,似在默默控诉老天爷加诸它身上的苦难。

  刘裕忽然加快脚步,窜到坞堡的入口处,探头一看,目光扫处,三个人倒毙接连出口的主街
上,像给人摆布过般分别隔开丈许,最接近他的尸体清楚地显示头盖骨被人硬生生抓碎,如此爪
劲,确是骇人听闻。

  刘裕丝毫没有入堡寻根究底的冲动,更不愿碰上那来自太平教的灰袍妖道,只一瞥后头也不
回的全速离开,直奔汝阴。

  比起身负的重任,坞堡内的血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

  乞伏国仁奔至颖水东岸,长流的河水在月照下波光粼粼、闪烁生辉,岸上的林木投影河上,
虚实对比,更是疑幻疑真,却不见燕飞的影踪。

  天眼神鹰在对岸一片茂密的野林上盘旋,显然仍未把握到燕飞藏身之处,一段粗若儿臂的树
枝,正随河水往南漂去。

  乞伏国仁心中冷笑,燕飞肯定是投木河上,再借力横渡近六丈的河面,然后躲进密林内,以
避开天眼的锐目。想到这里,那还犹豫,大鸟般腾空而起,往那段断枝投去,无论距离和对断枝
浮漂的速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

  眼看脚尖点个正着,异变突起,一切快得以乞伏国仁应变的本领仍要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干枝寸寸碎裂,一道青芒破水冲天而来,疾刺乞伏国仁胯下要害。

  乞伏国仁厉叱一声,施展出压箱底的本领,亦是无可奈何下的救命招数,勉力提起往下蹬点
的右脚,改以左脚硬碰硬的踏上剑尖,全身功力尽聚脚底的涌泉穴。

  「轰」!

  长剑笔直沉入河面,乞伏国仁则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长靴碎裂,脚底鲜血四溅地在空中连
翻三个筋斗,反投回东岸去。

  水内的燕飞虽暗庆妙计得逞,但也给对方反震之力震得全身气血翻腾,更可惜在如此有利的
情况下,仍未能置对方于死地,不过也够乞伏国仁好受,没有一段时间,休想再来追他。

  他最精采的一着是先借树枝渡江,窜入密林,惹得天眼追往密林,再偷偷潜回水里,在水下
伏击贪图方便的可怕劲敌。

  乞伏国仁踏足实地,立即以呼啸召唤天眼,然后逸进东岸的林木内去。

  燕飞爬上西岸,深吸一口气,不敢停留的朝汝阴的方向掠去,他所受内伤颇为严重,必须觅
得可躲避天眼追踪的隐秘处调息养伤,待复元后再赶回边荒集,没有一处比一个废弃的城堡更理
想了。


南晋建康都城,乌衣巷,谢府四季园内忘官轩。 谢安席地坐近东窗,弹奏五弦古琴,月色洒遍园
林,轩内没有点燃灯火,惟小炭炉的火焰明灭不定,一位风神秀逸的白衣僧,正在谢安不远处以
扇子搧火煮酒,神态悠闲自得。

  谢安进入琴音的天地,现实再不存在,一切给音乐净化,风从西窗温柔地吹进来,两人衣衫
不断拂动,彷如仙人。琴音琤琮,时而清丽激越,忽又消沉忧怨,不论如何变化,总能涤虑洗
心,使人浑忘尘俗。

  琴音倏止,仍若有馀未尽,萦绕轩梁。

  那僧人摇头吟咏道:「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云霄。谢兄隐就隐得潇洒,仕
就仕得显赫;隐时是风流名士,仕时仍为风流宰相,一生风流。但最令我支循佩服的,是谢兄隐
时未忘情天下,仕时也未忘情山水,不愧自古以来天下第一风流人物。」

  谢安淡然笑道:「支循大师为何忽然大赞起我谢安来,谢安愧不敢当,自汉晋以来,名士辈
出,何时数得到我。照我看大师是另有所感,对吗?」

  支循点头道:「听谢兄琴音,便知谢兄放达逍遥的外表下,内中却有一往深情,暗蕴着对长
期内乱外患下的伤怀,尤以今夜的琴声为甚,不知是否正担心即将来临的大战?」说话时提起炉
上提壼,另一手取起炉旁的两个酒杯,油然来到谢安对面坐下。

  谢安从容道:「此战成败,已交给小儿辈去负责,我谢安再不放在心上。只不过际此大晋存
亡一线的时刻,我想到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事。道穷则变,物极必反,此为天地至理,没有任何
人力可以阻挠改变。」说到最后一句话,脣角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表情。

  支循提壼为谢安斟注热酒,道:「你说得潇洒。可是我却清楚自苻坚崛起后,你一直在准备
应付一场像这样子的决定性大战,不但进行土断编籍,从世族豪强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揽大批丁
口,俾得以成立北府兵。只不过你一向奉行黄老之治,清静而不扰民,故像善战者似无赫赫之
功,其实是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不存小察而宏以大纲,对下面的人施行无言之教,大巧若拙,
岂如你所说的像没有干过任何事呢?」

  又为自己注酒,续道:「从兴盛看出衰灭,从生机处察觉死亡,盛衰生死循环往复,一向如
此,谢兄何须介怀?」

  谢安举杯邀饮,两人一口气喝尽。

  谢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矫情;情之所锺,正是我辈。
刚才我抚弦弹琴,忽然想起自身所处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伤的忧思。」

  支循大讶问道:「何出此言?」

  谢安却没有直接答他,道:「由王导到我谢安,每次推行土断,事实上都是要从世族的手上
夺取土地和人力,而我王谢两家更为世族里的世族,大师说这是否非常矛盾呢?」

  支循明白过来。

  晋室立国,大封宗室,以宗王出镇督军,种下八王之乱的祸根。而高门世族,则按品级享有
占田荫客荫族的特权,即占有大量的土地和户口而免除国家赋役,土断正是重新限制公卿世族这
种特权的重要措施,更是针对世族强占土地使问题更趋恶化的手段。

  谢安沉声道:「东汉末年,先后有黄巾之乱和董卓之乱,天下群雄并起,互相攻伐,战祸连
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经历二百年,期间只有我大晋曾实现短暂的统一,却只有三十八年,
中土长期处于分裂割据的局面。八王之乱当然对大晋造成严重的破坏,可是比起因此而惹来各内
徙胡族的作乱,仍算不上是甚么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损,相填
沟壑,民不聊生,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也。究其主因,在于门阀政治
的流蔽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谢安身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支循道:「谢兄能对自身和所处的情况作出深刻的反省,大晋有希望哩!」

  谢安苦笑道:「我正是因为觉得没有希望而感触丛生,我已垂垂老矣,去日无多,只好把希
望寄托在玄侄身上,只看他组织北府兵,可知他是个敢打破成规,不理门第之见,惟才是用的
人。可是现今形势分明,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但若得胜,朝廷必会对他多方压抑,因怕他
成为另一个桓温,威胁司马家的皇业,在这种情况下,玄侄能维持家族的地位已不容易,遑论针
对时政作出改革。唉!大晋再没有希望了。」

  支循听得默然不语。

  谢安忽然举手抚琴,清音流水般奏起,唱道:「为君既不易,为良臣独难。忠信事不显,乃
有见疑患……」

  低沉嘶哑,充满忧国伤时的悲歌,远远传开去。


  汝阴城受到的破坏,远过于边荒集,城墙几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烧为灰烬,只馀南北大街旁
二三列数百所店铺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门破窗塌,野草蔓生的凄凉惨状。

  刘裕从南面瞧进月映下阴森森的长街,颖水在右方里许外流过,心中泛起危机四伏的感觉,
不知是因那太平妖人的阴影,还是基于军人的敏锐直觉。

  当机立断下,他决定放弃入城,改为绕过废墟的东南角,沿颖水继续北上,有颖水作方向指
引,纵使月黑风高,亦不致迷途。他本有到城内找寻逃出边荒集的汉族荒人之心,可是瞧到城内
这番情景,晓得纵使有荒人躲在城内,必须大费一番寻寻觅觅的工夫,加上对太平妖道的惧意,
遂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决定过城不入。

  既打定主意,再不犹豫,展开身法,沿南垣全速东行,然后折北靠东垣而去,此正为他机智
之处,遇事时随时可躲进废墟内,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多。

  快要越过汝阴废城的东北角,蓦地前方蹄音大作,刘裕心叫侥幸,忙跃上左旁一处破墙之
上,在三丈许高处朝北瞧去。

  在淡黄的月色下,里许外宿鸟惊飞,尘土扬起,火把光闪烁。他乃专业的采子,一眼望去,
已知来者约数百之众,该是苻坚先锋部队里的采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为苻坚大军渡淮作准
备,亦有廓清沿途障碍的任务。他清楚这样的队伍必不止一队,而是共分多路,夹着颖水推进,
笼罩整个颖水河区。自己如不顾一切北上,或可躲过敌人主力,却大有可能被对方侦骑碰上,权
衡利害下,只好躲进城内,待敌军过后,方继续北行,加上此时离天明只有两个许时辰,天明后
更难潜踪慝迹。

  刘裕暗叹一口气,跃往破墙之西,朝东北主街的数列房舍奔去,一边探察屋舍形势,默记于
胸,定下进退之路。

  当他潜入东北主街旁的一间该是经营食肆的铺子,蹲在一个向西大窗往外窥看,那支数百人
的苻秦兵刚好入城,分作两队,沿街朝南开去,并没有入屋搜索。

  刘裕胆子极大,伏在窗前细察敌人军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这队人马放心入
城,不怕遇上伏击。

  他甚至可清楚看到在火把光映照中,敌人无不脸挂倦容,显示出马不停蹄,长途跋涉之苦,
正看得入神,身后微音传入耳内。

  刘裕大吃一惊,别头瞧去,登时看呆了眼睛。


  燕飞从无人无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静养调息中,被入城的蹄音惊醒过来,体内大小伤势,已
不药而愈。

  他的内功心法,是在母亲传授的基础上,加上自创苦练而成的。

  自六年前离开盛乐,减轻因慈母的死亡带来的严重打击,他专志剑道,孤剑只身的遍游天
下,四处流浪,寻访高贤,致力于丹道玄学,力拓剑境新局,到在边荒集安顿下来,经过深思潜
炼,总在一明月当空的清夜,悟通有无之道,创出日月丽天大法,日月为有,天空为无,以有照
无,明还日月,暗还虚空,虚实相辉,自此初窥剑道殿堂之境。

  自汉亡以来,玄学冒起,这是一种以老子、庄子和周易的「三公」为骨干,揉合儒家经义代
替繁琐的两汉经学的一种思潮,其中心正是本末有无。用诸于武学,则成「天地万物皆以无为
本」和「自生而必体有」两大主流的心法,而燕飞则是融合这两大体系,创出古无先例的独门心
法。虽仍只处于起步的阶段,其发展却是无可限量。亦正因此发展的潜力,使他晓得乞伏国仁绝
不肯放过他。

  乞伏国仁的一句话,勾起他满腹的心事,他不是惧怕会惹起慕容鲜卑族群起而来的追杀,而
是被激起对亡母痛苦的思忆。

  慕容文正是害死他亲娘的元凶之一。

  七年前,伏国为苻秦所灭,他的外祖文代王什翼犍被擒后复被杀,他与娘随拓跋珪所属的部
落投靠从伏国分裂出来的刘库仁部,虽是寄人篱下,总有点安乐日子过,可惜好景不长,在苻坚
的暗中支持下,慕容文突袭刘库仁部,施以残暴的灭族手段。刘库仁当场战死,被称为「鲜卑飞
燕」的娘亲拓跋燕,因保护他和拓跋珪,身中多剑,到他们投奔贺兰部的亲人贺纳,拓跋燕苦撑
了个多月,终告不治。他和拓跋珪变成矢志复仇的一对无父无母的孤儿。拓跋珪比他好一点,因
为至少知道父母是谁,他却连他的汉人父亲是何方神圣也一无所知,拓跋燕至死不肯透露秘密,
而族内的知情者均在多次战争中逐一身亡。

  当时仍从母姓的他不愿留在母亲过世的伤心地,易名燕飞,以纪念亡母。在拓跋珪大力的反
对下,仍不顾一切踏上流浪之路,直到今天。

  两年前,他潜入苻秦首都长安,在长街刺杀慕容文,然后全身而退。

  此事震动北方,亦激起慕容鲜卑的滔天仇恨,当时慕容文之弟慕容冲和慕容永曾发动全力追
捕他,幸好他精通潜踪慝隐之术,最后逃入边荒,到边荒集安顿下来,结束多年流浪复仇的生
涯。

  乞伏国仁是从他的剑和剑法把他认出来,纸包不住火,今次他若能不死,以后还须应付北方
最大势力之一的慕容鲜卑族的报复。

  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自娘亲过世后,他再不把生死介怀于心。在这生无可恋,完全没有希
望的乱世,死亡只是苦难的结束。一切随心之所指去做,直至终结的来临。

  月色温柔地从破窗溅进来,他不由记起当他还是孩童时的一个情景,在平原的帐幕里,天上
明月又大又圆,秀美的娘亲坐在帐外一块地毡上为他造新衣,哼着草原的儿歌,哄帐内的他入
睡。

  娘亲柔美深情的歌声,此刻似仍萦绕耳际,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满眼眶。自娘死后,他从
没有哭过,今晚被乞伏国仁勾起心事,兼触景生情,再无法压抑密藏心中的悲苦。

  他懂事之后,娘一直强颜欢笑,却从没有真正快乐过。她的爱全贯注在他身上,而他还不住
因顽皮而惹她不快,现在已是后悔莫及,无法补赎。

  他从来没有从娘亲过世的打击中回复过来,日月丽天也不管用。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级别: 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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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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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黃天大法

  在北府诸将中,胡彬可算是一等一的高手,虽比不上刘牢之、何谦、孙无终三人,却在葛
侃、高衡、刘轨和田济等人之上。在敌爪离头顶尚有有四尺许之际,他已闪电般迅疾的掣出佩
剑,毫不停滞地往上画去,同时坐马蹲身,在反应上攻守兼备,可说是无懈可击。

  岂料对方竟临时变招,改抓为拂,袍袖忽然拂垂而下,就像手臂忽然延长近三尺,贯满真气
的长袖重重抽击剑身,可怕的惊人气劲随剑侵体而来,胡杉早被震裂的虎口再不堪摧残,不但半
边身痠麻疼痛,长剑更脱手飞往远方河面,如此一个照面使兵器脱手,他还是首次遇上。

  他正惊骇欲绝之时,蓦地见到对方的赤脚正朝自己面门踢来,避之已是不及,暗叫我命休
矣。

  附近亲卫蜂拥扑来救护,均已迟了一线。

  [蓬]!

  劲气交击的爆响,在胡彬耳旁响起来,他感到另一边的刘裕往后挫退,差点取他一命的敌脚
亦迅速远离,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从来袭者退走的方向传回来道:[算你胡彬命大!]

  亲兵抢到胡彬四周,把他团团保护,人人一副惊魂甫定的骇然神态。

  胡彬勉强站直身体,往刘裕瞧去,见这年轻小将正还刀入鞘,神情仍是那么冷静,凝望刺客
消失的岸旁暗黑处。忍不住赞道:[小兄弟了得,全赖你一刀退敌,此事我即报上参军大人。]

  刘裕道:[他的目标是胡将军,兼之对我轻视,我才侥幸得手。若我猜得不错,此人纵使不是
『太平天师』孙思,亦必是他的得意传人,否则不会强横至此,他眼喷的绿焰正是孙思『黄天大
法』中『地法』施展时的功法现象。]

  胡彬对刘裕已完全改观,劝道:[此人说不定会伏在暗处算计你,不如取消今晚的计划,到明
晚我再安排你从别处潜入边荒。]

  刘裕断然道:[不必!我会懂得照顾自己。]说罢腾身而起,投没在岸上的暗黑里去。


  枝摇叶动,一人从树上翻下来,哈哈笑道:[我还以为南军新近在这里设立一座烽火台,原来
是你燕飞小子在烧烤美食,害得我立即食指大动。]毫不客气的在他身旁坐下来。

  燕飞割下一大片狼腿肉,送给他道:[我还以为你死掉哩!]

  来者竟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他接过狼腿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的应道:[这该是我
应问你的话,你这么张扬,不怕惹来胡人吗?]

  燕飞信心十足的道:[纵然有人跟踪我,应已被我的惑敌手法引得误入歧途,追往对岸的汝
阴城。说到反追踪,我总算有点办法。为何改变主意?你不是要留在边荒集发大财吗?]

  高彦摇头苦笑道:[发他奶奶的清秋大梦才对。忽然间苻融的先锋军从四方八面拥入边荒集,
扼守所有进出通道,又使人把边荒集重重包围,一派屠集的豹狼姿态,幸好我未雨绸缪,预留退
路,连忙开溜,否则吾命休矣。]

  燕飞讶道:[你竟有可以离集的秘密通道?]

  高彦竖起三根指头,笑嘻嘻道:[想我告诉你吗?老子给你一个优惠价。]

  燕飞正大感不妥,虽看似不可能,但苻融此着明显是针对拓跋珪而发,不由心情大坏,不知
该继续进行拓跋珪付托的事,还是赶返边荒集看个究竟?那来心情与这小子纠缠不清,道:[去你
的娘!你现在打算到那里去?]

  高彦恨得牙痒痒的道:[不交易便拉倒。你这个趁火打劫的大混蛋,硬是吃掉我五锭黄金的血
汗钱,幸好现在我还可以去向南人卖消息,赚回几个子儿。]

  燕飞凝望篝火,沉声道:[高彦!我可以信任你吗?]

  高彦愕然答道:[你的问题真古怪。不过见你这年来的确帮过我不少忙,老子虽不是会感恩图
报的那类人,但怎都有点感动。说吧!]

  燕飞往他瞧去,皱眉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不断出卖消息敛财外,是否还有理想和
更远大的目标?]

  高彦大奇道:[你不是对所有事一向漠不关心的那个燕飞吗?因何忽然关心起我来?见大家一
场朋友,我也不忍骗你,我高彦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唯一的理想是有花不尽的钱财,然后到处风
流快活。不要信任我,只要价钱够吸引,我甚么人都可以出卖。]

  燕飞微笑道:[你在骗我才对。你只是怕给人看穿其实是个内心善良的人,方扮作视财如命和
见利忘义的模样。少说废话,看!]说话时,他已把匕首插地,探手怀内,再掏出手来,在高彦
眼下摊开,掌上是十锭黄澄澄的金子,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生辉。

  高彦立时两眼放光,瞪着金子透大气道:[你不是要物归原主,再另付重息吧?他奶奶的,
天下岂有如此便宜的事?说吧!只要不是着我回边荒集,我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燕飞道:[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须利用你的人缘关系,你给我去找胡彬,告诉他我五
天后的酉戍之交会到寿阳城外的狼子岗,若谢玄想赢得这场自赤壁之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就
亲来见我,我燕飞必不会教他失望。]

  高彦现出大感意外的惊异神色,呆瞪他好半晌,嗫嚅道:[你不是在说笑吧?要谢玄来见你,
这岂是空口白话可以办到的。]

  燕飞随手把被两人吃得片肉不剩的腿骨抛掉,收起匕首,淡然道:[我当然有信物为凭证。
不过那可比十锭黄金更值钱,你先告诉我肯否赚这七锭金子。]

  高彦愕然道:[该是十锭,对吗?]

  燕飞微笑道:[另三锭是买能令我偷入边荒集的秘密通道。]

  高彦压低声昔道:[你真有办法让谢玄打胜此仗?]

  燕飞苦笑道:[天王老子都没法为此作出保证。不过却肯定可以让他胜算大增,细节却必须保
密,谢玄看到物证,自会明白。]

  高产举手摊掌,心花怒放道:[成交!]

  燕飞把金子放入他手里,道:[不会挟带私逃吧?]

  高彦叹道:[那我还算是人吗?先不论我们间的交情,我好好歹歹都是个汉人,更怕你这小子
天涯海角的追杀我,害我要心惊胆颤的过日子呢。]

  又道:[城东北的梁氏废院,东园处有个荷花池,其入水道贯通颖水,长达十多丈,足供一个
人进出。小心点,那是在氐帮的大本营附近。]

  燕飞取出载有宝玉的羊皮囊,道:[你最好不要打开来看,以免抵受不住诱惑,致累人累
己。]

  高彦接过后藏好,皱眉瞧着他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燕飞仰望天上明月,脣边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表情,双目忧郁之色更趋沉重,轻吟道:[夜中
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
独伤心。]

  高彦听得呆起来,他并不知道燕飞念的是百多年前[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咏怀诗》。皆
因胸内墨水不多,可是甚么深夜琴声、冷月清风、旷野孤鸿等情景,却使他感到燕飞内心那种迷
茫、落寞、悲凉的伤心人别有怀抱!那种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出路、世乱将至的忧虑。可见在燕
飞溅脱不羁的外表内,实有一颗伤痕纍纍的心,一时再问不下去。

  燕飞忽然露出警觉的神色,狠盯上方,高彦吓了一跳,循他目光投往夜空,一个黑点正在两
人头顶高空盘旋。

  燕飞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若我所料无误,此鹰该是乞伏国仁名著塞北的神鹰『天
眼』。]

  高彦立时遍体生寒,乞伏国仁在鲜卑诸族内是仅次于慕容垂的可怕高手,手段残忍,精通追
蹑之术,最令人害怕是他嗜爱男风,落在他手上说不定会遭到男儿最难受的屈辱,生不如死。登
时忘记询问燕飞凭甚么可一眼认出是乞伏国仁的天眼鹰,惊骇欲绝道:[我们快溜!]

  燕飞仍是冷然自若的神态,喝道:[不要动。我着你从甚么方向走,你须立即依我指示有那
么远逃那么远,头也不回的到寿阳去,我自有保命逃生之法。]

  高彦头皮发麻地静待。

  燕飞闭上双目,忽然低喝道:[东南方!]

  高彦只恨爹娘生少两条腿,低叫一声[小心],弹起来一溜烟地依燕飞指示的方向走了。

  燕飞拿着蝶恋花,缓缓起立,睁开虎目,一眨不眨瞧着红色披风飘扬如鬼魅的乞伏国仁,从
西北角的密林中掠出,似脚不沾地,幽灵般来至身前。


  刘裕背负行囊佩刀,在月照下的荒原一口气疾走十多里路,既宽慰又是失望。

  宽慰的原因是没遇上那五斗米道的高手,并非因他自知不敌,而是不想节外生枝。若不幸负
伤,将大大妨碍今次的任务;失望是找不到半个从边荒集逃出来的荒民,因为他希望能从他们口
中,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幸他性格坚毅,并不会因而气馁。

  颖水在他右方里许处蜿蜒流泻往南,他正犹豫该否沿颖水西岸北上,那将大增他遇上荒人的
机会,蓦地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西北面一片野林处传过来,凭他耳力的判断,距他现时的位
置约半里之遥。

  刘裕心中一动,暗忖大有可能是强徒拦途抢掠一类的事,放着顺路,兼且有可能碰上从边荒
集逃出来的荒人,再加上行侠仗义的心,再不犹豫,朝声音传来处掠去。


  乞伏国仁像从地府出来作恶的红衣厉鬼,在月照下隔着篝火傲立燕飞前方两丈许处,表面不
见武器,燕飞却晓得他仗以成名的玄铁尺,是依他一向的习惯插在腰后。

  燕飞左手执着连鞘的蝶恋花,从容道:[乞伏国仁你不是一向前呼后拥好不威风的吗?为何今
晚却落得孤零零的一个人?]

  乞伏国仁本是死鱼般的眼神蓦地神采大盛,整个人也似回复生气,咕咕怪笑道:[有你这小乖
乖陪我,本人怎会寂寞呢?]

  燕飞丝毫不为所动,脣角飘出一丝笑意,[锵]地蝶恋花离鞘而出,同时左脚踢在篝火处,登
时踢起一蓬夹杂着通红火炭的漫空火星,迎头照脸的朝乞伏国仁打去,右手蝶恋花则化作青芒,
疾取对手胸口要害,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凌厉至极点。他深悉敌人的厉害,故抢先全力出手,毫
不留情。

  乞伏国仁哈哈一笑,披风扬起,像一片红云般挥割反击,忽然间燕飞不但失去攻击的目标,
披风卷起的劲气更激得火炭火屑掉头反射回来,心叫不妙,忙往后疾退。他闻对方之名久矣,却
没想过乞伏国仁了得至如此地步。

  乞伏国仁也暗吃一惊,没想过燕飞变招得这么般说来便来,要去便去。否则若让他贯满真气
巧劲的披风扫中他长剑,他必可乘机施展精奥手法,把对方长剑劈手夺来。幸好现在燕飞败势已
成,他只要乘势追击,保证燕飞再无还手之力。长二尺八寸的玄铁尺来到手中,疾冲而前,北方
武林闻之丧胆的玄铁尺如影附形地直击燕飞。

  [蓬!蓬!蓬!]

  劲气交击的声音不断响起,火炭火屑四外激溅,乞伏国仁竟遇上三重无形而有实的剑气,每
一重剑气均令他的前进受阻,到最后锐气势子全消。如此剑法,乞伏国仁尚是首次遇上。

  原来燕飞飘退前发出剑气,于退走路线布下三重气网,便迫得乞伏国仁无法趁势穷追猛打。

  落在燕飞眼中,乞伏国仁表面上虽似仍是声势汹汹,但他却清楚乞伏国仁正处于旧力已消,
新力未生的尴尬时刻;那还不掌握机会,手中青芒大盛,化作漫空剑雨,往这可怕的对手挥打过
去。

  乞伏国仁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既没有退避,更没有以铁尺封挡,而是蹲地矮身,头摇发扬,长
至胸前的头发一束布似的狠狠拂入剑雨的核心处,命中他的蝶恋花。

  燕飞的宝刃有如被千斤重锤击个正着,差点脱手,体内则经脉欲裂,难受到极点,知道生死
存亡,就系在此刻,忙勉力提起真气,借势急旋开去,蝶恋花化作游遍全身的青虹剑气,作出严
密防御。

  乞伏国仁一阵得意长笑,腾身而起,飞临燕飞头上,玄铁尺无孔不入,无隙不寻的往燕飞狂
攻猛打。

  燕飞已借旋转的势子化去侵体的气劲,见乞伏国仁的战略高明至此,心叫厉害,蝶恋花往上
反击。

  [叮叮咚咚]剑尺交碰的清音响个不停,乞伏国仁在燕飞头顶上不断起落,燕飞则施尽浑身解
数应付这可怕对手令他疲于奔命、排山倒海的攻势,不断往颖水的方向退却。

  眨眼的工夫间,燕飞已硬挡了乞伏国仁招招贯足真劲,却又忽轻忽重,变化无方,可从任何
角度攻来的十多击。

  [砰]!

  乞伏国仁凌空一个翻腾,以右脚重重踢中燕飞剑尖。

  无可抗御的劲力袭体而来,燕飞持剑的手痠麻疼痛,人却给踢得踉跄跌退。

  乞伏国仁亦被他的反震之力害得不能连消带打,只好再一个翻腾,从半空落下来,倏忽间两
人的距离拉远至两丈。

  燕飞终于立定,[哗]的一声喷出一小口鲜血,蝶恋花遥指对手。

  乞伏国仁的玄铁尺亦遥指燕飞,黑发与披风无风自动,形如厉鬼,双目射出前所未见的阴冷
异芒,真气笼罩,锁紧对手,阴恻恻的道:[好剑法,是我乞伏国仁近十年来遇上最出色的剑术,
最难得是你那么年轻,前途无可限量,可惜今晚却是劫数难逃。]

  燕飞全力抵挡乞伏国仁向他不断摧发的气动,明白乞伏国仁对自己已放弃生擒活捉的本意,
改为全心杀死他燕飞,以免异日成为大患。微笑道:[尽管放马过来,看看可否如你所愿?]

  乞伏国仁现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道:[我知你是谁啦!慕容文是否死在你的手上?只要这消息
传开去,即使你今晚能侥幸逃生,慕容鲜卑的人也绝不肯放过你。]

  燕飞心中一震,虽明知乞伏国仁用的是攻心之计,仍受其影响,剑气登时减弱三分。

  乞伏国仁厉叱一声,披风后扬飘拂,手上铁尺已贯满气劲,直击而至,确有摇天撼地的惊人
威势。

  燕飞勉力收摄心神,手上剑芒暴张,全力展开[日月丽天]心法中的保命求生秘技,蝶恋花画
出一连串十多个小圆圈,由大圈渐变为小圈,任乞伏国仁招数如何变化,最后的一圈仍套在乞伏
国仁击来的尺锋处。

  乞伏国仁首先感到一股阳刚的剑气透尺而来,心叫小子找死,尽吐真劲,暗忖燕飞不死亦必
重伤,岂知阳劲忽地化作阴柔,他的气劲至少给化去大半,知道中计却为时已晚。

  [呛]!

  燕飞再喷一口鲜血,照头照脸往乞伏国仁喷来,人却借势倒飞,笑道:[让你老哥有个好好造
谣生事的机会吧!]

  乞伏国仁闪身避过贯束着真气的鲜血,燕飞早远去数十丈,还在不住加速,气得他怒叱一
声,提气狂追去也。
我静静地思考,我所在的世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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