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左宗棠
世间英物,光焰摇曳万丈之长,直把同时代人比得黯然失色了,他还意犹未尽,不肯自谦自抑分毫,简直目无余子。结果必然闹得大家不是怕他,就是恨他。儒家忒注重一个礼”字,以谦抑为上上德行。若有谁桀骜狂放,近乎披猖,以僭越为能事和快事,他所持的便是危道。在封建社会里,大人先生持危道而欲履险如夷,比小孩子终日舞刀而想毫发无损还难,至于身名俱泰的,则举世不多见。
在这不多见的人中,就有一位超级大腕,他是近代名帅左宗棠(1812—1885)。左宗棠合该建奇功,获盛名,登高位。试想,他一介书生
,多的是才,是智,已相当了不起;他还怀有凌绝古今的胆略,岂非得天独厚?乱世救死不暇,其屠龙术正好派上用场,又怎会久屈矮檐之下?这就难怪了,他倜傥轩昂,豪迈英勇,俯视一世,推倒群雄,作为晚清的中流砥柱,撑持着风雨飘摇的百年家国。左宗棠出生于湖南湘阴的书香门第,其祖上耕读为本,其父左观澜教了二十多年私塾,两袖清风,捉襟见肘。
左宗棠二十一岁中举人,然后三次进京会试,三次名落孙山,按说,也真够伤心的了。但他依然神完气足,索性扔掉了八股帖括,走上经世致用之途,精研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还像一条春蚕钻进大堆兵、农、漕运、河务、盐政、舆地的书籍中,“吃”得大快朵颐。他敢说“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器局可真是不窄啊!又岂是诸葛亮曾批评的那种“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小人儒可以望其项背的?有了如此不窄的器局,左宗棠就决不会永久沉沦;有了如此非凡的自信,即算他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入赘湘潭周家),被迫寄人篱下,也能处之泰然。雄姿伟抱的男儿大丈夫要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就必须身居要津,手握重权。可当年官场如市场,市价为二三千金可得一知县,四五千金可得一知府,童谣唱道“若要顶儿红,麻加喇庙拜公公”,摆明了,若攀到宫中强援(如李莲英这样的粗腿),即可荣登四品高阶。家资丰赡的举人受不了科场的蹭蹬之苦,也可以及早捐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捐官的钱用之于上官,自然还能取之于下民。要是家业贫薄呢?入塾为师,或入幕为僚,混口饭吃固然不成问题,要说大好前程,比现在省级以上官员的秘书可就不啻差一点,而是差得远。除非碰上鸡鸣风雨的乱世,有大魔君跳踉出来,搅得天下血雨腥风,逼着一筹莫展的朝廷惟贤是举,沉潜之士才有可能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年过四十,左宗棠真是“不惑”得很,这位“湘上农人”先是经不住胡林翼的一再举荐和郭嵩焘的反复劝掇,出山辅佐湖南巡抚张亮基,助他坚守长沙城,击毙了悍然来犯的太平军西王萧朝贵,挫折了对方锐利的兵锋。张亮基移任后,前来履新的湖南巡抚骆秉章敬重人才,仍挽留左宗棠做他的高级助手。好啊,既然骆秉章肯放心让左宗棠主持用兵、筹饷等重要军务,后者就权且只当自己是湖南的影子省长,各色人事,该撤的撤,该裁的裁,该清盘的清盘,该登账的登账,无不敢作敢为。因此,有人戏称他为“左都御史”(依照清朝官制,各省巡抚挂衔左、右副都御史),摆明了,这是夸他手中的权力比骆老爷子还重。他代巡抚大人草拟奏章,写好了,也不管夜深四更,风冷霜重,硬是去把饱享齐人之福的骆巡抚从小老婆暖暖和和的床上“揪”起来,让他奇文共欣赏。妙就妙在后者不但不生气,还拍案叫绝,跟着起哄,又搬出窖藏美酒,与左宗棠一醉方休。骆秉章平日喜欢与姬妾饮宴作乐,事无巨细,均委托给这位铁笔师爷,任由他全权定夺。左宗棠弄权过瘾之余,还要嘲弄自己可爱的老板,说什么:“公犹傀儡,无线以牵之,何能动耳?”够损的了,骆老板却一笑置之。你说奇不奇怪,对这位目高于顶的大傲哥,骆秉章能放下架子,陪他一块儿疯,一块儿狂,他以国士待左宗棠,左宗棠也以国士报之。单凭这一点,我就觉得晚清的官场多少还有几分人气。后来,左宗棠捞权捞过了界,被落职的武官樊燮(诗人樊增祥的老爹)恨得牙齿痒痒的,跑到湖广总督官文那儿告恶状,左宗棠险些进了牢房。所幸他命大福大,有一班贵人(曾国藩、胡林翼、郭嵩焘和潘祖荫等)保全他,才逢凶化吉。经洪、杨太平军一顿狂扫,晚清的政治军事舞台迅疾拓宽了百倍,先前那些哼哼哈哈、不文不武的官员,再想庸庸碌碌地拱默着,一如既往地尸位素餐,是绝对不行了。英雄脚下有了用武之地,就等于关西大汉手中有了铜板铁琵琶,高歌一曲“大江东去”,又有何难?
细心比较,恃才傲物的左宗棠是令人着急的。仅比他大一岁的曾国藩已担任了副部长(礼部侍郎),比他小六岁的郭嵩焘也已是翰林学士,在南书房行走,做了皇帝身边跑红的近臣。左宗棠却仍然屈身在湖南巡抚衙门里,充任刀笔吏,日以继夜地案牍劳形。咸丰八年(1858年),郭嵩焘在皇帝面前夸赞左宗棠“才尽大,无不了之事”,因为夸得太高,赞得太猛,咸丰皇帝眨巴着一双小眼睛,只是将信将疑。当时,有句谚语(其实是源自侍读学士潘祖荫的《奏保举人左宗棠人才可用疏》)已传得路人皆知,叫做“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话传得神乎其神,可他仍旧是布衣之身,朋友们都为他焦虑,他却比姜太公更镇定自若,半点也不心慌。也有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左宗棠一直蓄势待发,他的百石劲弓早已引满了三尺强弦,瞄得十分精准,还怕那箭矢射不中高处远处的目标?在乱世,他对自己的才智充满信心。
时势果然造就了左宗棠。金田县的洪教主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天国的洪天王,脆败的清政府这才老老实实将“野无遗贤”这样的混账话囫囵咽了回去,急惶惶地打着灯笼,满世界里搜寻英雄豪杰,好去收拾江南偌大的烂摊子。要不然,一代俊彦仍将屈处蒿莱,“湘上农人”真就只能躬耕垅亩,老死于户牖之下了。
一、“老亮”情结
两眼瞥着“诸葛亮”这个名字,你多半会自然而然联想起羽扇纶巾的智士形象;两眼觑
见“左宗棠”这个名字,你又会作何联想?一定感到茫然吧。我却很有把握,会立刻想起高卧南阳的孔明先生。听我这样一说,你兴许会摇头,要不然,你肯定感到疑惑:什么人不好点,干吗偏要点诸葛亮的“菜”?
经《三国演义》浓墨渲染,大笔夸张,诸葛亮的算度之精细,智慧之高超,已近乎神,
近乎妖,甚至为神妖所不及。诸葛亮高卧南阳时,“自比管仲、乐毅”,没有谁说他吹牛。三国之后,以诸
葛后身自诩自居的人,远不只一个两个,随便一拎,便可以拎螃蟹似的拎起一大串。刘伯温如此吹嘘吹嘘,大家还有七八分相信,连宋献策(李自成帐下的军师)那样烂糟糟的货色也跳出来折花上妆,就直教人恶心欲呕。说穿了,“诸葛亮情结”是那些好以识见和谋略骄人的“高手”共有的心结,怎么解都解不开。从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已不只是历史人物,还是盖世无俦的名牌釉彩,能给涂抹者以照彻一世的光泽。可是他们自诩归自诩,自居归自居,总还得时人和后人肯承认才行。否则,落入赝品之流,徒然令识货者嗤之以鼻。
若要推选出这一千多年来“诸葛亮情结”最严重的“患者”,你推选谁?我不必往古代
搜寻,只就近取材,便有现成的对象。我不说,你也猜到了,这人就是左宗棠。他有一副联语曾广为流传,那就是“文章西汉两司马,经世南阳一卧龙”,貌似夸赞司马相如、司马迁和诸葛亮,骨子里却满是洋洋得意的自况。牛皮不是吹的,他半生执掌戎机,的确罕遭败绩,关键就在他多谋善断。平日,他致书好友,信末喜欢署名“老亮”。这两个字笔势矫捷,奕奕有神,可见那份得意劲早已由心头传到了指头。
咸丰四年(1854年),曾国藩克服岳州(岳阳),因左宗棠参赞军事有功,打算为他请
求褒奖知府一职。左公听到这个消息,敬谢不敏。他在给刘蓉的信中谈到了自己的抱负,口气大得惊人:“……惟督、抚握一省之权,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而能得者。以蓝顶尊武侯而夺其纶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当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为世讪笑,进退均无所可。……若真以蓝顶加于纶巾之上者,吾当披发入山,誓不复出矣!”左一个“武侯”,右一个“武侯”,他真以为自己是诸葛亮了。说白了,他不愿接受知府一职,是嫌官儿小,不足以施展他经天纬地的才干;要当官,也得当总督或巡抚那样的一、二品大员,否则还不如就这样穷守着干耗着。信中,他自比为“武侯”(诸葛亮受封武乡侯),倒是有几分类同。孔明当年高卧南阳,羽扇纶巾,纵论天下大势,不就是要钓条“鲸鱼”吗?左宗棠自比诸葛亮,尚未发迹,难免遭人讥哂;一旦得势,马屁精便投其所好。他在陕甘总督任上时,吴大为甘肃学政。这位学政大人闲时群集士子,采风作诗,命题为杜甫现成的诗句“诸葛大名垂宇宙”。这位吴大先生,后来请缨北上,想在辽东做抗日英雄,可惜一败涂地,眼下拍马,却大功告成。消息顺风传到左宗棠那儿,他果然开心得掀髯大笑。要是换了我,我也会笑出声来。
对于左宗棠那道怎么解也解不开的“老亮”情结,既有一门心思大吹法螺的,也有明里捧场,暗里拆台的。某回,他与一幕宾聊天,说起智者料敌如神,便自诩能明见万里之外。那位幕宾十分机灵,适时地给了他一个甜头:“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左公大乐,两撇眉毛都飞扬起来。随后,他又谈及近代自比为孔明的人很多,那位机警的幕宾再发高论,给他的却是一个苦头:“此‘葛亮’之所以为‘诸’也。”颠倒一字,讥诮的馅仁便破皮而出。左公听着话中有刺,顿时气得涨红了脸,相当难受,却又不好发作。
诸葛亮除了是神算子,还是苦长工,给先帝刘备打工多年,不嫌活儿累,又继续给他弱
智的傻儿子阿斗打工,直累得两眼晕黑。他认为,这不叫“自讨苦吃”,而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此,说到智慧,要首推诸葛亮;说到忠勤,仍要首推诸葛亮。他是几千年中国历史上“忠勤”与“智慧”的双料冠军。左宗棠自认智略不逊于孔明,忠勤呢?也同样可以登上领奖台去,与诸葛亮并列第一。他兴致勃勃,颁给自己两块金牌,没什么好谦让的,这就叫实至名归嘛。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曾以绘神绘色的笔墨讲过这样一则小故事:有一天,苏东坡吃完饭在房里踱来踱去,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他问家中妇女,他腹内藏些什么。一个侍儿说:“都是文章。”另一个说:“满腹都是识见。”东坡不以为然。最后,侍妾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对!”苏东坡捧腹大笑。左宗棠大腹便便,茶余饭后,也总喜欢捧着自己的肚皮说:“将军不负腹,腹亦不负将军。”有一天,他心情大好,而不是小好,便效仿苏东坡当年的口吻声气问周围的人:“你们可知道我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这问题一出,可就热闹了,有说满腹文章的,有说满腹经纶的,有说腹藏十万甲兵的,有说腹中包罗万象的,总之,都是惟恐马屁拍得不够响。可不知怎的,左宗棠这回却拗着劲,对那些恭维的话无动于衷,脑袋瓜摇了又摇。帐下有位小营官在家乡原是个放牛伢子,他凭着朴素的直觉,大声说:“将军的肚子里,装的都是马绊筋。”左宗棠一拍案桌,跳起身来,夸赞他讲得太对了。这小鬼就凭一句正点的话,连升三级,可谓鸿运当头。湖南土话称牛吃的青草为“马绊筋”。左宗棠生于古历壬申年,属猴,但他最喜欢的却是牛,喜欢牛能负重行远,为此他不惜诡称自己是牵牛星降世。这话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他在自家后花园里,专门凿了口大池子,左右各列石人一个,样子酷似牛郎和织女,此外,还雕了一头栩栩如生的石牛,置于一旁。他忠勤的一面,便借此表现俱足了。诸葛亮死而复生又如何?若要申请注册“牵牛星”牌商标,还得请左宗棠放一手。
诸葛亮一生惟谨慎,左宗棠一生多骄矜,其“老亮”成色便要打些折扣。他生性狂恣,本该大为碍事,却为事并无大碍,也真够奇的。梁启超对近代人物少所推崇,却对左宗棠高看一眼,关于左公的“老亮”情结,他曾作了一个中肯的评论:“说到左宗棠和诸葛孔明才华的高下,人们可能还有争议,但说到对国家的贡献,诸葛孔明就得甘拜下风了。”你要是不相信这句话,也不打紧,反正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