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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大话古琴之三:平沙落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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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发表于: 2004-02-29   

[原创]大话古琴之三:平沙落雁(小说)

琴曲集成之三:平沙落雁

他飞得很累了。子时长安起飞,到衡阳二千里路程,他领着他的雁阵只用了九个时辰。回雁峰的山头自远处的云端迎来,峰面摩崖大字“第一峰”逐渐清晰。湘江如同山峰抛出的长袖,在斜晖下明艳无方。雁群欢快地叫了起来,他也欣慰地笑了。他们又是唯一一队在夕阳落山前抵达的雁阵。一声长啸,雁阵随着他矫健的身姿,自云端向峰前江边最宽阔的地带俯冲下去。

他曾无数次率领雁阵这样迅疾而准确地扑向目标。在他的前生,他们这样扑向的目标是一群士兵,而他们是另一群士兵。那时他有一个威武的名字,叫陈王。他率领将士出生入死,相约“苟富贵,毋相忘”;他分封诸王,疾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一言九鼎,惟我独尊;威风八面,颐指气使。但是,在阎王问他转世欲做何人时,他说,不愿做人,厌倦了人的背叛和贪婪。阎王判官笔一挥:“夙怀鸿鹄之志,可为鸿雁之王。”于是,他成了雁王。而随他生死与共的亲兵,成了他的雁阵。

雁阵已分散在江滩上休憩,或临水整羽,或长饮江水。斜晖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江面,象卸下的一件件征袍。即使是在休憩,雁阵依然井然有序,在几位头领的带领下分成几个分队。这些头领都是当年的将军,无一不是号令一方的英雄,托身雁形,依然目正步方,威风凛凛。雁王满意地看着头领们各据要津,指挥辖队,定派雁奴,就像看着当年的他们调兵遣将,布置城防。

不远处传来清泠的琴声。他笑了。又是那个怪老头。每年的此日此时,他都在江边弹琴迎接他们。他拍拍身旁副王吴广的肩,示意他照看雁群,便龙骧虎步地向琴声走去。

老人是他的莫逆之交,他们虽然人雁相隔,言语不通,但自从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在老人抚琴时情不自禁地飞舞后,他们便互相引为知己。那首琴曲,老人说叫《龙翔操》。老人常在抚琴后诵一些很玄的句子,什么“无其器则无其道”,什么“绝人情而未得天理之正”,还有什么“天假其私以行乎大公”,他都不懂。但有些话他听来却是如饮甘旨,分外酣畅。老人常说“君天下者,仁天下也”,“平天下者均天下也”,“顺必然之势者,理也”。他一听见便彷佛回到了从前。大泽乡,篝火狐鸣,鱼腹丹书。揭竿登高一呼,天下影从,挥师西指,势如破竹。血光和剑光,呐喊和惨叫,他登基,山呼海拜,“张楚”大旗猎猎飘扬。假王吴广、上柱国蔡赐不断说:“大王,杀,杀,杀。” 弹剑狂歌的岁月,飞扬跋扈的时代,他每忆及便瞬时血脉贲张。

雁王觉得老人和蔡赐很像,一样的博学多闻,一样的思接千载。但又不同,蔡赐张扬如剑,老人沉稳如山。他随老人去过他的茅庐,仄狭简陋,在呼啸的山风中和老人一样瘦弱。门楣上却写了斗大的四字:“湘西草堂”。门柱垂立一联,右联“六经责我开生面”,左联“七尺从天乞活埋”,都是遒劲妥实的魏碑,使得草堂在谷中风下登时沉稳了起来,如一座端坐的小山。草堂的房间里山一样堆满了书,老人指着其中和自己一般高的一座说这是他写的。清风拂来,老人须发俱扬,山头的一本也舒展了开来,雁王居然看到了里面有写他的一句:“陈涉吴广败死而后胡亥亡……天将亡秦而适承其动机也。”胡亥这暴君终究是倒台了,不枉了将士们的碧血和丹心。在御夫庄贾背叛的铁戈刺进他身体的那一刻,他既不甘又深信,他所燃起的烈火会越来越烈,势焚阿房。壮志终酬,夜风中他引吭长鸣,屋宇的茅草沙沙地应和。老人并不知道他长鸣的缘故,但看见他振奋,便微笑着将那座小山打开,一部部书稿就山石般排列开来。《悲愤诗》、《读通鉴论》、《宋论》、《张子正蒙注》、《周易外传》、《老子衍》、《相宗络索》、《噩梦》、《思问录》……,都是雁王不懂的名字。他只觉得老人拿着书的自得,就像他当年长戈在手的神情。老人排列书稿的手势,象极他列兵布阵的指挥。不同的是,他的将士都是挺立的,是随时出击的姿态;而他的书们,都是躺着的,像是在寂寞地等待。老人已经很老了,尽管仍稳立如木,但雁王觉得他的神情和姿态,像是随时会躺下来,与书一起,山一样寂寞地等待。老人甚至连墓志铭都已为自己写好了:“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雁王并不懂,只觉得其中有和他一样的不甘和欣慰。书山就是老人的归宿,他的卧室悬的匾上,横躺着如是三个大字:“活埋轩”。

江滩上的泥沙细软,雁王的蹼掌印在上面十分妥帖。他喜欢每年这样踏着斜晖踱到老人面前的感觉,象童年时踩着霞光回家,自在而温暖。老人端坐江边如山,脸上的皱纹平直深刻,象山石的一道道纹理。他的全身都是肃穆的,只有双手在琴上和风般地游动,拂出一些平缓的声音。雁王低鸣一声,老人解颐一笑,操弦不辍。他知道老人的名字叫王夫之,山周围的人们都尊敬地叫他船山先生。但他不会叫,也不须叫,他们从来都是这样默契地招呼。夕阳在江面上倒映成一条酡红的长柱,粼粼地颤动,象一张正在鸣动的琴。老人的琴声便彷佛是从江流中泛起的,然后贴着江面平平地飘,偶尔随着波涛起落几下,又停匀与白云平行,顺着江流淌远,沉着地去与云天相接。雁王觉得这次的琴声有些别样,以往的琴声总是让他闻之欲舞,而现在雁王却觉得在琴声中安逸得一动也不想动,而魂魄却随着琴声游入了江流,又随着江流浮沉着淌去,淌远去默默地与云天相接。

王夫之看着雁王出神的样子,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喜欢这只气度不群又灵性超常的大雁。他听琴的样子会让他想起许多亲爱的友人。他亦师亦友的兄长王介之,“匡社”同气激扬的管嗣裘,一起举师抗虏的夏汝弼,德高望重的内阁大学士瞿式耜,渊博英锐的方以智,他们也总是这样随着他的琴声静默出神,或是伴着他的琴声弹铗激越。但自从二十年前方以智放弃了他闻动天下的姓名,出家改叫药地和尚,并很快飞升西天后,他的琴边就再也没有了可以共同振鸣的人。十年来的每个黄昏,他都独自对江抚琴,任江流带走他的悲喜,直到他遇见这只灵慧的大雁。

“声断平沙风雪后,影留远浦画图中”,王夫之望着壮硕而肃穆的大雁,心中闪现出自己写给他的赠诗。这只威武的大雁总是让他想起年青的自己。岳麓书院书声琅琅,他和匡社诸友指点江山,热烈探究匡扶天下之道,炽烈的目光越过其他同学错愕的脸,总是朝着参天古柏的末梢。衡山之侧,群情汹涌,他在高石上大呼驱除夷狄扶我华夏,管嗣裘和夏汝弼的眼睛一起闪着光,每个人的神采都随着旗帜飞扬。十年前那个秋天的黄昏,他奏起《龙翔操》怀念那些被岁月卷走的风云,这只大雁竟然随声旗帜一般飞舞起来,王夫之知道,他又遇见了一位知音。

琴声在江滩上继续扩散,逐渐蒸腾起来,积垒成广大而轻灵的一片,随着白云在空中缥缈。这是王夫之才习得的一曲新操,名为《平沙落雁》,特意选了弹给他的雁友听的,雁友能否听懂,这次他并没有把握,只是觉得弹给他适合之极。平稳的琴声逐渐拔高,在云端扶摇一阵后,开始侧斜着下行。忽疾忽徐,风在耳边呼啸,下落的感觉疲惫而又舒适。方以智当年出家时,说“退路即为归路”的神情,就是给他这样的感觉。方以智当时劝他一同出家,他一度动心。清兵屡次遍搜衡山,捉拿他这个曾举师抗清又拒不薙发的明朝遗老,那些张狂的嚣叫经常离他藏身处仅数步之遥。桂王早已授首,瞿式耜殉难,李定国病逝,昔日大明江山,已尽为夷狄国土。群雁无首,南北徘徊,风雨却渐渐地重了。三界之中,的确已无他的容身之所。数番起落,心潮翻涌,他却终于谢绝了挚友。他要著书,藏诸名山以待后世。他宁愿身为天活埋,也不愿心先身而死。风雨飘摇,一群雁队欲振翼直上,而闪电却当头刺来。他被按倒在台阶下,王化澄阴毒的目光当头刺来,桂王和诸大臣掩面不语。雁队四散,江山寸裂,几名鼠辈争权夺利,遂使数十万男儿的热血尽付东流。李定国将军曾遣使者邀他重新出山,想起桂王怯弱的眼神,还有孙可望跋扈的狂笑,他婉言谢绝了。那个使者临别时失望的眼神,总是在夜深人静时亮起,照着他读书著述。“日没群星出,长夜未有端”,深夜之中他奋笔疾书毕,将笔掷于桌上。“啪”,王夫之三指并伏,琴声在漫长的沉吟之后,闷声落地,归于寂静。

雁王正听至酣处,被这伏声吃了一惊。再看王夫之时,见他清癯的身形愈益端稳,夕阳在他背后霞光万道,像是尽从他身上生发出来似的。琴声再起时,分外地平稳。曲初也是平稳的,但却缥缈。而这时的平稳,则是厚实地前行,像是一位力士推着大石在平地上滑行,又如一只大船在平缓的江面漫溯。雁王觉得这很象自己当年攻城掠地时的步步为营,但要多些洒脱;也像在高空中不施意念的御风滑翔,但又多些凝重。这样的渊停岳峙,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似乎都不曾有过。而每天黄昏时分黑白交接缺环处的惆怅,似乎正可以此对应地填充,不禁随着节拍稳实地踱了起来。日没西山,天色渐暗,琴声与江流融在了一起缓缓流淌。蓦然加急,连续勾剔出几个上行的促声,然后再平缓升高,再迅速下滑,渐渐轻去。像是一种精灵自江流孕生,蓦地斜向冲天而起,然后忽扇几下翅膀,向远处滑翔而去。雁王不自禁地应琴声而起,伸展开硕大的双翅,仰天长鸣一声,刺破冥色,然后向冥色开处飞去,江流一般平缓,并稳健。

轻盈的泛音连续从琴上飞起,在琴上跳荡几下,便随着雁王飞去,渐远渐轻。王夫之微笑着收了琴,向暮色中的回雁峰行去,一边纵声吟道:“目送归鸿,手挥七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暮色将回雁峰的轮廓格外分明地勾勒出来,山的侧沿绵延着向前长而细地探出,山腹则旁展出宽厚的一片,恰似一只鸿雁引首振翼,御风平行,向冥色无尽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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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博士<br>喜欢乘着文字飞翔,醉了让音符扶着回家<br>优游社琴酒相候http://www.wokankan.com/bbs/forum.asp?forum_id=1690<br>QQ:35435834<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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